6

　　白天的沼泽地里还有几个稀疏的人影，到了晚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几声呱呱的水鸟叫声，更加显得孤寂，让人身上一阵阵凉。

　　“过几日，干一大笔买卖，能够赚二百两金子，我就不跟着排军了，我要离开这个

鬼地方。”秀才埋怨着。

　　狄仁杰没有理会，这个年轻的后生，虽然有着标致的容貌，但是眼神邪气，为人不端，让狄仁杰对他全无好感。

　　狄仁杰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朝沼泽地当中走去，同时仔细搜索着低矮的灌木丛。忽然他看见前面十来步远的树丛底下隐约有红色的东西。他飞速跑上前去。

　　他分开树丛一看，果然是一具女尸躺在那儿。尸身用一条金线绣花的红色被褥包裹着，但显然已被人翻动过了。死者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皮肤晶莹白净，面容清秀妩媚，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女子。虽已死去，脸上神态却从容祥和，丝毫看不出垂死时的痛苦。只是耳垂被撕破了，头发胡乱扎了起来，看来老乞丐所说不假。

　　狄仁杰掀开那红色被褥，又立即盖上。

　　“你到路口去看看动静，”他命令秀才，“如果有人来，你就打个招呼。”

　　秀才走后，狄仁杰又重新掀开了被褥。那个女子一丝不挂，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她的左胸，只留刀柄露在外面，柄四周有一圈干血迹。细看那刀柄，金银雕镂，宝石镶嵌，虽年岁久了，颜色有点发黑，狄仁杰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件十分值钱的古董。那个老乞丐不识货，只偷走了耳环和手镯。他摸摸死者胸部，感到粘湿糊糊，再提起死者一只手臂，发现仍能弯屈，尚未僵直。他想，这女子很可能就是白天里被害的。她面色安详，头发蓬乱，赤裸着身子。这些又说明她遇害的时候是在床上，而且是在睡眠中，被杀之后凶手才急急忙忙扎起她的头发，卷起一条被褥包裹了身子，把她移到了这儿。根据他多年丰富经验，狄仁杰发现这个女子被人强奸过。他站起身来，用被褥将尸体包裹好，然后搬到一处更幽僻的树丛下，这样一般的路人就很难发现。

　　于是他起身去找秀才。秀才对于尸体的事不感兴趣，只希望能够快些完事。从沼泽地里出来，秀才说有点事便先走了。

　　7

　　狄仁杰也没有直接回凤凰酒店，而是七拐八弯，来到了县衙。他猜想，滕侃县令现在肯定急着找他。

　　果然，滕侃见到狄仁杰像见到救星一般。

　　“狄兄，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我现在非常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滕侃一脸的悲伤与无奈。

　　“我猜，你是因为夫人被害的事情吧。”狄仁杰说。

　　“狄兄料事如神，但你怎么知道的呢？”滕侃惊讶地说。

　　“今天午后我来拜访你时，”狄仁杰开始说，“发现你身体不适，心情显得烦躁不安。后来我问潘师爷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可是他说你今天早上还是好端端的。我想你一定是在我到达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打击。”

　　“我记起当你的婢女向你问起尊夫人时，你回答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她看她姐姐去了。然而婢女说她的房门却是锁着的，这就使人难以理解了。尊夫人离开时，为什么要锁紧了屋门呢？她走后侍婢自然要去她房间整理打扫，你又为什么阻拦她呢？同时婢女告诉你说，尊夫人房里的大花瓶打碎了，你听后竟无动于衷。但是潘师爷后来告诉我说，那只花瓶是你最珍爱的宝物。这就又清楚地说明早已出现了比打碎花瓶更为严重的事。这样，我就断定午休之时尊夫人在房间中一定发生了意外，这个意外一直压在你的心头，使你神情麻木，忧心忡忡。当时，我作为客人，一时也不便多问。”

　　狄仁杰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头来默默无语。

　　狄仁杰继续往下说：“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饰。这些首饰是一个乞丐从一个女人的尸体上偷来的。据那乞丐说，尸体躺在北门外的沼泽地里。首饰中有一对耳环，上面雕着银莲花，盘绕着金丝，镶嵌着宝石。这些装饰价值连城超过银莲花本身几十倍。显然，这银莲花定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我猜测这副耳环正是尊夫人的，因为听说她的名字就叫银莲。当然，我不能肯定这城里再也没有叫银莲的女人，但我联系起你焦虑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离去，我疑心这中间有着某种关联。于是我到沼泽地，对尸体进行了检查，发现女尸是没有穿衣服、在床上时被人杀害的，而且是白天，这就说明很有可能是午睡的时候被人杀害了。”

　　“对！对！狄兄什么都料到了，只是……”

　　狄仁杰摇了摇手，打断了滕侃的话说道：“在你进一步讲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不过，如果你与这件命案有瓜葛，我不会徇私情，违律法的。”

　　“小弟完全知道你的用意，我现在将全部实情都告诉你，你站在我的立场，提提建议。因为杀死银莲的，正是我自己。”滕侃低沉地说。

　　“啊？为什么？”狄仁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们家族有一种遗传病，我的祖父，也就是滕国尧将军就得过这种病，七十年前，他突然精神错乱，把他的一位亲密副将给杀了。”滕侃慢悠悠地说。

　　狄仁杰听说过滕国尧，是一位顶顶有名的将军，据说是因为精神狂乱杀人后被辞了公职。

　　“我父亲没有遗传这种病，是个健康正常人，但是这个病有隔代遗传的可能。而我就遗传了这种怪病。八年前，我与银莲结婚后，相敬相爱，忠贞不渝。但是在七年前，我第一次发病，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后，却发现有很多奇怪的记忆在我脑中闪过，而且这些记忆都是血腥的，我自己亲手残忍地杀了一个人。于是我明白我祖父的病遗传到我身上来了。我非常惊恐，但是平静下来后我坦白告诉银莲我得了这个可怕的病，希望她离开我，找个正常人一起生活，但是银莲对我实在太好了，以死相逼，不愿意离开，并精心陪伴我。于是我们两人决心潜心学诗作赋，以了此生。这也是我们不要孩子，不愿意多应酬的原因。”滕侃说着说着，眼泪就不禁流了出来，可能又在思念他的银莲。

　　滕侃继续说道：“虽然我和银莲的感情很好，她对我也关心备至，但是我的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了。四年前，我第二次发病，两年前，又发了第三次。最近一年里，我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对我的忠贞不渝是我惟一的安慰。我的病时犯时好，但是上个月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彻底崩溃了。”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着那四扇高大的朱红漆屏说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

　　8

　　滕侃闭了一会眼睛，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狄兄请先把这四扇漆屏仔细看了，我再与你讲述一遍这漆屏的故事。这故事的内容我在睡梦中都能够背得出来。”于是滕侃把漆屏里的风景与自己的人生际遇是多么巧合的故事给狄仁杰讲述了一遍。

　　狄仁杰站了起来，走到那漆屏前细细观赏。见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着一幅精致的图画。画面上镶嵌着金银、翠玉、珍珠、玛瑙，无疑是一件珍贵的古董。

　　“有多少次我和银莲一起坐在这四漆屏前细细欣赏着它，谈论着我们奇妙的姻缘和忠贞的爱情。上个月的一天，吃罢午饭，天特别的炎热。我躺在屏风的竹榻前乘凉，我惊奇地发现漆屏上的图案改动了，画中那个男人正将一把匕首对着他妻子的胸膛！”

　　狄仁杰惊叫一声，忙俯身再细看那画面。现在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搂着他妻子的左手里正紧握着一把匕首，尖刀正对着她的心窝。他疑惑地摇了摇头，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滕侃激动地继续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个变化。我的头脑禁不住又开始狂乱浮躁。为什么会这样，惟一可能的结论是，在一次我根本记不清楚的精神狂乱时，我自己做了那种改变。而且当我精神狂乱时正计划着杀害我的妻子。”

　　滕侃长叹了口气说着：“从此，这漆屏上的场景时刻缠着我，我也连续做了好几晚的梦，梦见我亲手杀了银莲。就算是我清醒的时候，我也提心吊胆的，心神恍惚。但我又不能将此事告诉我的银莲。她可以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我这种可怕的念头。她一旦发现了这一点，她便会心碎的。”

　　“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今天我们在花园的树阴下吃完午饭，我觉得空气闷热，心里很是烦躁不安。我告诉银莲说，我要到书斋去休息一会，顺便翻阅一下早上公堂审案的记录。然而书斋里也很热，我的头隐隐作痛，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于是我决定到银莲的房间里去休息一下……”滕侃激动地说。

　　“当我走进这间梳妆室时，那个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觉。我走近卧房门时，那房门半开着，只见银莲光着身子脸朝里躺在床上。正当我想要走近她时，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梳妆室的地上，那大花瓶打碎的瓷片散了一地。当时我头痛欲裂、思绪混乱。我见那丫环还躺在竹榻上打鼾。当我发现银莲还像刚才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时，心里感到很宽慰，头也不感到晕眩了。可是当我走近床边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已干出什么事来。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经插进了她的胸膛，她早已死了！”

　　狄仁杰走到滕侃面前，轻轻问道：“然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书斋，只觉心乱如麻，手足无措。正当我挣扎着聚起精神试图弄清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管家说，你来拜访我了。”

　　“我来得真不是时候，难怪我看你神思恍惚。原来是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狄仁杰歉疚地说道，“原谅我并不知道……”

　　“唉，没有好好招待你，还望狄兄不要见怪。”滕侃说。

　　“狄兄走后，我思前想后，知道自己必须到刺史那里主动投案，但是我怕大家发现银莲的尸体，所以我阻止侍婢进房打扫，然后，趁人不注意，将尸体用被褥包裹，扛着穿过后院角门的后街，穿过一片废墟，将银莲丢在沼泽地里了。我真是太愚蠢了，可怜了我的银莲。”滕侃说着说着又掩面哭了起来。

　　“狄兄，我现在也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滕侃有点语无伦次了。

　　狄仁杰没有马上回答。他坐在那里，一面慢条斯理地捋着他的长胡须，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四扇漆屏。过了一会，才转过脸对滕侃说：“我看你从现在起，什么也不要做，至少暂时什么也不要做。”

　　滕侃说：“我打算现在就给刺史大人写一封投案的信，连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拜见刺史，我看这是我惟一能做的了。”

　　狄仁杰摇手表示反对：“必须要找到你杀死你夫人的证据，就凭梦境、匕首、漆屏、杀人现场，是不足以证明你杀人的。因为有可能你发病的时候，另外一个人闯进来杀害了你的夫人后逃走了。”

　　“不，不会的，没有这么巧合的事，肯定是我犯病杀了我的银莲。”滕侃痛苦地叫道。

　　“滕侃老弟，相信我，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一定帮你找出真相，如果找不出来，我再陪你到刺史大人那里去自首投案也不迟呀。”狄仁杰平静地说，“现在你听我的，什么都不要做，只要给我个信封，上面写着尊夫人的姓名生辰，还有一套尊夫人平时穿的衣服和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