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与幼龄儿童进行交流,好几代的母亲认为模仿“宝宝说话”是合适的做法。
说“宝宝话”不是交流。对于处于人生第一时期的低幼儿童,母亲们倾向于用人们惯常对宠物使用的语言去讲话:人们是在谈论宠物,而不是与之交谈。甚至一些人更容易对一条狗或者与一只猫说话,对一个孩子则不然。我认为原因在于为了把我们自己构建为成人,我们被迫压抑所有属于童年的东西,被一种对我们来说完全陈旧的过去所迷惑,这好像是对我们自己的幽灵讲话。于是我们就不让自己这么做。我们拒绝对我们的婴儿讲话,而当我们看到他们时,我们会自我同化于我们过去做婴儿时自己的妈妈。父母们的做法完全是自发的;他们同化于自己的父母,同时亦同化于婴儿。他们借一个“虚构的”婴儿之身与本人产生自恋关系,而不是在现实中与面前这名婴儿产生关系。并且对于这种与自己的关系,他们通过与另外一个成人发生关系而将其客观化,他们和这个人谈论孩子,而自己却不和孩子交谈。
当我们提及我们的童年时,发生了什么呢?
我们经常听到一些人谈论他们自己,比如他们说:“小姑娘,不要再抽烟了。”……或者说:“我在想自己面对这种情况该做什么呢?”有许多人在谈到自己时自称为“你”;更为罕见的是人们使用“他”来谈论自己,但也有人这么做。
有一次。我们请人吃晚饭。我们劝客人多夹一道菜,他回答我们说(这是位艺术家):“不,他吃够了……。我不想让他再吃了。”他说这话不是开玩笑。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拒绝暴食的有效方法。
当公众人物名声远扬时,他们喜欢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就像戴高乐当初谈到他自己时说的那样:“戴高乐对法国负有责任……”一些著名的作家甚至给自己起了笔名,比如加里阿加尔,这使他们更容易以第三人称去谈论自己。如果人们用过去时谈论自己,那么最终说来,像谈论另一个人那样,即用第三人称来谈论自己可能会更加合适。
如果我说“我小时候常做傻事”或者“我小时候爸妈觉得我在其他小朋友中间很活泼”,我就在谈论过去的我,这不是现在的我。人们不能用现在时去谈论过去的自己。我们做不到用现在时对孩子讲话,因为我们是对在我们身上以未完成过去时存在的孩子讲话。因此我们可以对一条狗说话,因为我们有一个沉默的现在,我们将其视为自己的一只家畜,它就像我们的身体一样服从于我们。于是我们就对家畜说话:“你不高兴……”好像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不高兴了。然而对于我们置身过去对其进行自我认同的孩子,我们难以“真实地”和他讲话,认为他和我们一样聪明,甚至大部分时候更加聪明。我们无法承认这一点。我们总是把价值与力量、缺乏经验与愚蠢、理智与威慑力混为一谈。
当人接受了一次精神分析之后,就能重建当前的“我”和儿时的“我”之间的正确关系,找到正确的距离。
这不仅是距离问题。人对于自我,无论是当前的还是过去的自我,他都丝毫不感兴趣。在我看来,尤其这一点才是我过去所接受的精神分析的主要结果:对于当初从中感受到的东西而言,我的过去已经不再让我感兴趣。这就像照片一样:人时常想着它们……当一家人在一起时。但至于自己……他已经死去了。他只是因为周围有其他人才得以复生,这些人就像自己某种生活经历的见证人。这已经成为“历史”。有时您会遇到家里的一个人和您谈起您小时候的样子,并对您说:“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你好像在想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不说话,大家说: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等等。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当时在想什么事,但既然大家都和我这么说,我就通过他们的话和他们一起见证了儿时的我,并且我承认我当时应该就是照片上显示的那个小姑娘模样。对我来说,这些是快乐往事所留的些微痕迹。可能一些人对我的表情保存有更令人难受的记忆。但我自己却不是这样。无论如何,我回忆不起当时的快乐,而只是记得曾近距离地亲历过生命中的片刻时光,有一个应该是我的人当时是快乐的。相反,对于春天的气息、复活节到乡下度假时自然的复苏……四月份巴黎的几场暴雨,我则怀着非常明确的感觉回忆起来:我惊喜地发现这居然能够存在。这与我现在的样子还是有关系的,我有时会感受得到。如果这是自身具有的儿童与成人双重身份的重新统一,这个时刻也许能真正用现在时来度过。在与自己和解的从容中度过。当人们说自己在寻找某种统一时,我认为就是这种统一。不能把它与人们以为的在胎儿生命状态中与母亲曾拥有的统一相混淆。这是幻觉。这种统一从未存在过。他们从未与母亲融为一体:胎儿裹着胎衣呆在母亲腹中,这不是统一,也未曾有过统一的感受;当然曾经有过化学和物理性传染:母亲的温度给胎儿带来温暖;母亲的生命就是胎儿的生命;母亲血液中的糖分供养着胎儿的血液;这是一种生理交流,胎儿能捕捉到外界的声音和母亲的一部分声音,但从未有过融合……人们所寻找的所谓与母亲的统一,我不认为它是与母亲产生的。我的记忆使我激动地重温呼吸和嗅觉带来的与宇宙现象相关的感受。我思索这是否是人从其与父母的关系历史中分离出来的真正个性。此时,人在其与世界的关系中所拥有的特殊敏感性获得了解放,最终说来它剥离掉了其余的一切东西。因为我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是7个孩子中的第4个),我身边总是有很多人围着。然而我自己所感觉到的真的只是自己。那里的其他人也许感受到了相同的东西,但它没有获得交流。这些人没有对我说:“我多么享受春天啊……”这是一些从未被说出来、但也许被人分享的感觉。因此,当属于自然地理、天气等范畴的某种东西让我产生上述感受时,还有除我之外的其他一些人在当前生活中的其他时间感受到了……此时,我又变成了我小时候那个小姑娘,我感受到的可能是一种无意识的记忆(réminiscence),这像是一种感觉闪光。
我们每个人都对自己膨胀的自恋心理保存着些许回忆。如果这种记忆重现被归因于与第三者的重逢及其所讲的话语,那么它肯定将比重温一处地理空间、一种气候或一次宇宙事件时重现的记忆更为脆弱。此时,我们体验到的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归根结底,因为人们被迫背负过去和祖先的生活经历,人的生命状况难道不就是把自己从胎儿时期所留的伤痕、所受的创伤中解脱出来吗?
既然我们由此构建了自己,我们是不能从中获得解脱的。1981年出生的儿童与1913年或者1908年出生的儿童是不一样的。这不是法国土地上的同一种儿童……他所拥有的自己父母的过去是不一样的,父母的过去用前期感觉财富(capital pré-sensoriel)培养了他,这笔财富需要他去发展,就像他身上一张要冲印的照片。他的感觉中最初存在的就是这个。人生下来并不是克罗马农人(Cro-Magnon),记忆如同未曾使用过的原蜡。根本不是这样。我们自身包含了父母和祖先的所有记忆。我们的生命代表着一部历史,即使我们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们是从这部历史开始成长的。
我们每个人在能够真正绽放、解放自己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特别或者说独特的东西之前都要经过一系列考验。
为了理解这一点,必须比较一个被担任监护人和教育者职责的父母所抚养、具有连续命运的人,与一个被生育者所抛弃、对后者的模样和经历都毫无所知的人之间的差异。后者是其生育者的代表,但从未有人当面用任何话对他讲过他所拥有的两个血缘关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发现他并不像亚当,尽管他从不知道父母是谁。他有自己真正的现实生活,从很小开始就是这样:他是其父母一种人生经历的结果,但任何人都无法用话语把这种经历告诉他。他无法超越的就是这一点,这是被抛弃的儿童,甚至被收养儿童的悲剧之源。即使在某处坟墓上找到一个人名或者生育者去世的地方,他也无法追溯后者的人生经历。假如他后来找到了生育自己的人,后者的人生经历也与这个孩子毫无关联了,因为他未曾参与过他们的生活,而后者也未曾参与过他的童年生活。当一个孩子长到二三十岁终于找到耄耋之年的生身父母时,后者能够对他说些什么呢?“啊,你长得真像你父亲(或者我父亲)!”或者“你长得真像你母亲、你姨妈、你外婆!”这个男人或者女人只能对孩子说他与自己生活经历中的一些人面容相像,但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被抛弃儿童的俄狄浦斯情结不能被真正解开,因为他们一直被一个谜所束缚。
这些儿童中的每一个人都被一个谜所束缚。他解开了某种曾把他的抚养者当作代表性人物的俄狄浦斯情结。但他一直在寻找生下自己的人和自己的兄弟。所有被抛弃或者被收养儿童的下述幻想就是证明:他们幻想会有不知不觉爱上自己姐妹或者兄弟的危险。这促使他们在自己出生地(即自己母亲分娩地区)以外很远的地方去寻找配偶。乱伦的禁忌沉重地压迫他们,他们害怕对他们好的某个人会是自己的兄弟或姐妹,为了确保不产生乱伦,他们选择了一个完全的异乡人。因此俄狄浦斯情结一直存在,深藏在某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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