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女老师——卡特琳娜发现我的。她下了班，正准备到海边随便走走。这时她看到怪柳丛里露出来的我轮椅的手柄，这让她很惊讶。一般在这个时间点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回去了。我没有任何意识，至少没有意识到别人跟我讲了什么，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累得筋疲力尽，身上盖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被子。艾弗琳娜在那里，她不停地走来走去，并且抱怨着：

　　“不能让一个小男孩儿独自一个人去瞎逛……以前，事情根本不会这样！现在，这些孩子想要自由，不想让我们管得太多。出了这样的事也不会奇怪了……可能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唉，真是的，真是的……”

　　我很想笑，渐渐地我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突然感到非常沮丧，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我藏在被子下面，不想让艾弗琳娜听到。要是他们没找到我的话……

　　我真的做不到(指自己独自爬上轮椅这件事)！我总是要请别人帮我、感谢别人。这几个月我为了自己一个人能够应付这些事情所做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将会在等待皮埃尔、保罗或者菲利普乐意帮助我的过程中度过我这一辈子，我和中心的那些大人们很像，他们在海边或者走廊拐角绕着圆圈转一转，或者是看看大海。在我努力自己穿衣服或者从床上爬到轮椅上的时候，他们肯定在那儿偷笑呢。我是赢了几场战斗，但是我输了整场战争。从出生开始我就输了，我抽中了下下签，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

　　妈妈来了，她看起来很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但是我不想安慰她，因为首先我现在在这里都是她的错。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应该把我弄死，而不是让医生保住我的命。我什么都没说！

　　他们都在那里，照顾我的腿、我的脊椎，还有我这畸形的身体的其他部位，更别提我的心态和我的教育问题了！他们都要我努力，要我努力成为一个好孩子，就好像我必须要为了一件蠢事去求得大家的原谅，但是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妈妈走了，我们什么也没聊。

　　接着是心理医生，她很专业，很能体谅别人。“你现在很沮丧，不是吗？你要看到你已经取得的进步，你也需要别人的帮助。你自己一个人做得很好，你感到灰心失望是因为你并不是每件事都做到了。”嗯，是的，就这些吗，然后呢？知道我的感觉，这很好，但是谢谢，这些我也知道。我要找的是解决的办法。“接受你的缺陷，并学着在生活中习惯它。”这是她给我的建议。 不！我不想接受我的缺陷。为什么我要接受一个我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的东西，而且这个东西只能给我带来麻烦。医生说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答应当我好起来的时候就去找她，她才放心地离开了。

　　然后我的朋友们来了。至少他们没有对着我讲长篇大论。他们跟我说了我的“开溜”引起的混乱。看起来所有的人都被动员起来到处去找我了！他们甚至看到一个保健员清空了装脏衣服的篓子，想检查一下我是不是在里面！在餐厅里，那些服务员被骂了一顿，因为他们没有在我“失踪”的时候立刻发现这件事情。卡里姆等人看到尚达勒在保健器材仓库里找我，就把尚达勒反锁在了仓库里面。简而言之，他们在我热情渐渐消退的时候在我旁边笑得很开心……听着他们说话，我也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大笑。既然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待在这座监狱的命运，那就尽可能地高兴起来吧。

　　休息了几天之后，我开始下床了。因为我很疲惫，所以日程安排没那么紧。这也仅限于我要上的课，别的照旧，而且持续的时间也不长。一个星期以后，我就重新去见了心理医生。她跟我说了很严肃的事情。我得选一个：要么我继续回去上保健课，要么我重新开始体育锻炼。如果两个都拒绝的话，那我只有回家了。回家这件事很有诱惑力，但是我知道这对妈妈来说是个灾难。她每天从早到晚要拿我怎么办呢？她怎么才能找到一所肯接受我的学校呢？不，不可能！还是别做梦了。我要求用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心理医生答应了。太好了！实际上我只是想争取点时间，尤其是不用思考的时间。我回到屋里躺下，耳朵里塞上随身听的耳机。

　　就因为这样，所以爸爸进来的时候我没听到。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坐在我身边。我把耳机拿了下来。

　　“嗨，儿子！我以前没来这里是因为我想你可能不是特别想跟别人说话。我在下面见到了卡里姆和你的一群朋友们。他们跟我讲了你‘开溜’的故事……还有他们自己的糗事。我笑死了。”

　　我只是笑了一下。

　　“我知道，工作不应该成为一个借口，但是这段时间我真的有很多工作。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能来看你的原因，尽管我之前已经打算好了。而且，你妈妈也跟我抱怨了，因为我让她一个人为维克多四处奔忙，维克多现在不是特别容易管教。他长大了，而且他好像一直跟他的朋友们讲你打乒乓球的成绩，直到他们听得都快烦了。他还给他们看妈妈拍的照片，他很为他的哥哥骄傲。我也是，我为你骄傲。比赛那天我没来，但是我一整天都在想着你比赛的事。我跟你保证下次比赛我会请一天的假。这样，就没人能差遣我了。”

　　“爸爸，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要继续……”

　　“我知道你感觉很沮丧。即使我不常来看你，我也知道你所付出的努力。妈妈跟我说了艾弗琳娜和弗朗索瓦兹告诉她的事情，就算我不是心理医生，我也知道你想要更多的自由。你已经长大了，妈妈不能再像对待婴儿那样保护你了！这并不是最难的事情！”

　　“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甚至都不能自己坐到轮椅上！我总需要别人来帮助我！”

　　“呃，这件事！你在想什么呢？我们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是的，但是对我来说，这不一样！很简单，我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

　　“你太夸张了，而且你知道，几个月前，你自己一个人都不能起床，也不能穿衣服。在餐厅里，你也不能自己盛菜。你甚至都没有想象过自己有一天能够做到这些！我敢肯定你第一次成功地坐到轮椅里的时候，你肯定比任何一个冠军都要骄傲。战胜自己比取得任何成功都值得骄傲。而且，还有乒乓球，你打得很不错。除此之外，还有帕特里斯……”

　　“哦，帕特里斯，他都没来看我……”

　　“我来的时候在走廊里碰到他了。他很担心，他在等你，但是又不想逼你。他跟我说他很想你。”

　　“等等再说吧……”

　　我这么说是不想让自己表现出想要让步的样子，实际上我感觉好多了。爸爸说的都是真的。几个月来我做到了很多事情，这些都是我以前感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这种情况可以继续下去……

　　“你出来陪我走走吧？”爸爸对我说。

　　“如果你想出去的话，好的……”

　　这是自从我来中心之后，第一次单独和爸爸出去，而且是在规定的探视时间之外出去。爸爸在等我，并没有说要帮我做什么。尽管他装作在翻看我的乒乓球杂志，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在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他尽力地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儿子来对待，他的儿子在换运动鞋出门。我的身体像生锈了一样变得有些迟钝，跟“开溜”事件发生之前相比，我花了更多的时间穿鞋。我很高兴爸爸有耐心等我，这就像等一个口吃的人结结巴巴地说出那个我们已经猜出来的词一样。

　　我们从体育馆门前经过，这时正好面对面地碰上了帕特里斯。

　　“小家伙，你好啊！身体终于恢复了？”

　　他总是能说出让人发笑的话来，这个人！但是至少他心直口快……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幸亏我从卡里姆和杰约姆那里知道了你的情况！我正好在游泳池碰到了他们。你知道吗，我们买了一张新的球桌和几副全新的球拍，还有一个新的锻炼肌肉的机器，你可以来试试。哎，你们为什么不来看看呢？勒·加莱克先生，您不忙吧？”

　　“不忙不忙，这次我有时间。”

　　因此，我又踏进了体育馆的大门，站在了腹部锻炼器材的面前。

　　“但是，帕特里斯，我没带自己的东西……”

　　“今天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担心！只是看看你是不是变得跟口香糖一样软弱无力了。”

　　他们两个开始谈论下次的篮球赛，我自己开始锻炼。该死，人的精力怎么消退得这么快！刚开始我只能连续做五个仰卧起坐。爸爸看着我，脸上肌肉紧绷，感觉他正在努力微笑。当我完成所有练习动作的时候，他终于放松了，就好像自己重新又能呼吸了一样。从这里我看出来他真的很为我骄傲。

　　接下来，我试了试新机器。在这台机器上可以很好地锻炼胳膊，同时又不至于扭伤背部。然后我还和帕特里斯打了几个球。后来他把球拍给了爸爸，我们打了个小小的比赛，爸爸赢了，但是没赢几个球。我还没有把学的全忘记。然后我们就跟帕特里斯告别了。

　　“明天见，西奥！”

　　“明天见，帕特里斯！”

　　我在不知不觉中就决定要重新开始锻炼，哈，走着瞧吧。

　　我和爸爸在海边逛了一圈，又从海边栏杆那里经过了一次。我停了下来，重新回想起那天的感觉。一阵恐慌过后，我有了想要放弃的念头，我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我生命中第一次向不愿奋斗的愿望屈服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这时候，我感觉爸爸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知道，我只想要你这样的儿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很愧疚，我装作没听到。

　　“走吧，小男子汉？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会被妈妈撞见的！”

　　“好吧。你会再来看我吗？”

　　这明显是个愚蠢的问题，因为我不敢明确地说“单独”这个词。这不是因为我不想让妈妈来，但是我更喜欢男人间的交流，就像今天和爸爸在一起一样。

　　“我当然会来。而且我在拐角那儿有一个工地，这样来看你就更方便了。我可以时不时地溜出来看你。最后我向你保证下次比赛的时候我会在那里。”

　　“太好了，那再见啦。”

　　爸爸拥抱了我，然后朝着他的车走去。我单独回到了中心，但是很奇怪，我的坏心情全都烟消云散了。爸爸让我重新鼓起了勇气。百年不遇地，我和朋友们在餐桌上又像从前那样一起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