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学校门口时，法比安突然问我：“玻琳娜，你想到要写什么了吗？”

　　“差不多吧！”

　　“那是什么呢？”

　　“其实我也还不确定啦！”

　　“好吧。想看看我写的东西吗？”

　　“好啊，你给我看看。”

　　我们的法语老师苏埃小姐，她打算安排下一次课上写作文，于是就先把题目告诉我们，让我们可以提前构思。她给了两个题目：《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东西是……》和《在这个世界上，你最讨厌的东西是……》。

　　“你们只要选其中一个题目写就可以了。当然，如果有同学觉得自己能力还不错的话，也可以选择两个题目都写。”

　　呃，这是什么题目啊？老师，写这种东西根本就没用嘛！还有，这是我的隐私，我可不愿意随便让别人知道。竟然还要写成作文，这不是逼着人家谈论私人生活嘛……真不喜欢这样。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现在肯定想到爸爸妈妈了，对不对？”老师接着往下说。

　　爸爸妈妈？老师怎么想的啊，真是的！如果老师真明白我们的话，她肯定不会这么想。错得太离谱了！我们根本没有一个人想到了爸爸妈妈。

　　“我知道，”苏埃小姐很喜欢说这句话，这可是她的口头禅，“同学们，你们可能会说‘老师，你是不是搞错了呀，怎么会是东西呢？应该是《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人是……》《在这个世界上，你最讨厌的人是……》’，但老师要告诉你们的是，没错！这就是老师的题目。”接着苏埃小姐就开始唆唆地解释了一堆……可没有人在听。

　　“同学们，如果你们想写最爱的人，也可以，一个或者两个都行；但老师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写物，比如说，某种观念或者某种品质。对，对，‘品质’，这就很不错啊！”

　　苏埃小姐话音刚落，莫甘娜就陷入了沉思。我知道，她肯定在想自己该写哪种品质呢？她环顾着教室，仿佛这种品质就藏在教室的某一个角落。

　　苏埃小姐的脸上有种骄傲的神色，她对自己的解释满意极了。不过你千万别以为这样就完了。我们这位老师可不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人，她永远不会一口气讲完要说的话。这不，我们都还等着她的下文呢。

　　“同学们，像‘勇气’、‘坦白’、‘宽容’或者‘善良’这类品质，你们都可以写，都是很不错的题目。”苏埃小姐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了看莫甘娜，她一脸的茫然，显然一点儿也不明白老师讲的是什么。苏埃小姐一下举了好多例子，还真是没完没了。我真不喜欢老师这样，本来她是想给我们一些提示，让我们好下笔。可现在倒好，她一股脑地把东西都搬出来了，我们一点儿思考的空间都没有了。结果，我们更不知道如何下笔了。

　　这时，妮娜胆怯地问了一句：“老师，我可不可以写一只红色的鱼呢？”

　　“妮娜，你是说你最喜欢的东西是一只红色的鱼？”老师有些不解地问妮娜。

　　“嗯。不过我得有一只红鱼才行呢！”

　　顿时，全班同学都笑了。

　　法比安说，他想两个题目都写。老师让我们在本子上列了个表，分别填进：“最喜欢的东西”和“最讨厌的东西”。我看到法比安写道“最喜欢的东西”：篮球鞋和玻琳娜。我很诧异，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法比安这么喜欢我，他甚至将我和他最喜欢的篮球鞋摆在了一起。就题目本身来说，我是觉得这样写没有问题啦；至于苏埃小姐，她会不会赞同这种写法，我还真不知道。至于内容嘛，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很开心。我很想告诉法比安我内心的喜悦，可现在的我实在无力去说这些。这段时间，我的烦恼太多了，都快把我吞噬了。

　　再看看法比安最讨厌的“东西”，竟然是多洛迭和湿漉漉的狗的味道。湿漉漉的狗的味道？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一刻，在笑声中，我忘记了自己的悲伤。

　　我最喜欢的“东西”是吉斯兰先生和罂粟籽蛋糕。而我最讨厌的“东西”是萨缪尔和游泳池。那个吉斯兰先生和萨缪尔他们是人呀，哪里是东西呢？我们当然知道呀，但这个表是苏埃小姐给我们列的，里面只列出了东西，没有地方填写人。说实话，如果题目是“最喜欢的东西/人……”那能写的内容可就多了。

　　我并没有把我写的东西给法比安看，他既不认识吉斯兰先生，也不认识萨缪尔，他也不知道罂粟籽蛋糕是什么东西。给他看了，他估计得一头雾水。

　　虽然我把这些东西都写出来了，但我并不打算写这篇作文。如果非要我写的话，我就不得不写我哥哥萨缪尔是个骗子的事了。这可是我的隐私，怎么可能随便让人家知道呢？反正就是篇作文，我完全可以胡乱编些东西我经常这么干的。

　　比如说，我可以写：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在沉默中思考。其实事实完全相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可我没那么傻，才不会把真实想法写进作文里。

　　苏埃小姐那个人我还是了解的，她肯定不喜欢看到后面那个题目，她觉得小孩子就该积极向上一点，没事儿装什么忧郁。她一看这题目，印象准不好，那分数嘛，也只能很一般了。所以，为了得到一个好的分数，没办法，我只能说谎了。可是，我已经说了好多好多的谎话了。

　　放学后，我跟法比安只能一起走到学校门口，这儿是我们道别的地方。我们回家的方向是相反的，他家在那一头，我家在这一头。倒是妮娜和莫甘娜她俩离我家比较近。她们也想拿本子给我看她们写的东西，但我没心思看，我也没心思跟她们聊天。我得赶紧回去了，吉斯兰先生正等着我呢。

　　每次站在吉斯兰先生的门口时，我的心里都有一种恐惧，我害怕他的那扇门再也不会开了。我害怕他突然间就这么离我而去。吉斯兰先生已经老了，他有几个女儿具体几个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她们并没有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他告诉我，终究有一天他会搬到养老院去的。养老院？他怎么可以住到那里去呢？听他这么说，我总会连忙安慰他：“没事的，有我呢，我可以照顾您呀！”其实我觉得吧，他完全没有必去养老院住，反正照顾他也不难。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我只要每天都给他喝牛奶还有果汁，让他吃点土豆、面包、蛋糕，这样不就行了？挺简单的嘛。

　　吉斯兰先生每次听完都会用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他那双爬满皱纹的双手长了很多很多橙红色的老年斑。他总是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和蔼地朝着我笑，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想说：“孩子，你太天真了，照顾一个老人哪这么容易呀！”

　　如果有一天他不住在这里了，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也许我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等萨缪尔回来。

　　“小棉袄，再吃点罂粟籽蛋糕。”

　　“吉斯兰先生，我吃不下了，我已经吃了好多了！”

　　“没事，再吃点吧，小棉袄！”

　　听到这句话，我“扑哧”地笑了出来。

　　我一直和吉斯兰先生相处很愉快，但有件事儿比较麻烦。吉斯兰先生耳背得厉害，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不过，他却没有因为这样就不讲话了。他经常一个人嘀咕，那些话，我几乎都听不明白。这时，就好像我也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吉斯兰先生那敞开的大门。他在等我回来。每次看见我，他都会高兴地搓着手说：“我的小棉袄，你回来啦！”

　　但他每次都只是躲在门后。他不好意思，他不想让人看到一个八十出头的老头子正等着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而那姑娘还不是自己孙女。别人该觉得多奇怪呀！

　　“过来，小棉袄！”

　　吉斯兰先生递给我一个蓝色的本子，里面有些空白页，可以用来画画。他还给了我一些绘画专用的木炭笔。这种笔跟铅笔不一样，铅笔画错了可以用橡皮擦；但木炭笔不行，一旦你画错了，就擦不掉了。所以说，即使画错一笔，整幅画也就跟着毁了。

　　“吉斯兰先生，我不会画画。”

　　我朝他吐了吐舌头。虽然他听不到我说的话，但他看得懂我的表情，明白我的意思。

　　“小棉袄，尽管试试看。要学会不断地去尝试，不断地从头开始。总有一天，你会……”

　　他还给了我一幅画，是他自己画的。但上面只画了两个人的轮廓：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的先生，还有一个卷发的小女孩。奇怪的是，那个女孩并不是站在先生身边，而是住在他的身体里，他将她团团围住。有种温暖的被保护的感觉。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很怕吉斯兰先生。我觉得他是坏人。对，就是那种会给小孩糖吃，接着把小孩骗到家里，然后杀掉的坏人。其实他没做什么坏事，就是经常给我糖吃。我又不是他的孙女，他干吗老给我糖吃呢？可是我贪吃，每次他给我糖的时候，我就两眼放光，根本受不住糖的诱惑。所以我总是边吃边害怕，不会哪天我就像电视剧里那些小朋友一样，吃完糖就被杀了吧？这想法可是折磨了我好一段日子呢！

　　吉斯兰先生给我吃的都是些柠檬味的糖果，酸酸甜甜的，很好吃。他总是一边给我糖，一边微笑地看着我说：“小棉袄长得真漂亮呀！”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妻子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吉斯兰先生的妻子很瘦，瘦得有些可怕。我觉得她就像一具化着妆、喷着香水的木乃伊。她一个人没办法下楼梯，需要吉斯兰先生扶着她才行。她那干瘪的身躯仿佛就这样挂在了吉斯兰先生的手臂上。后来，某一天，天气十分炎热的时候，她死了。她应该是被这天气烤得融化了吧。

　　他妻子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看到吉斯兰先生。门房阿姨说吉斯兰先生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过房门。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们有没有看见他。我家就在吉斯兰先生家楼上，他住一楼，我们住二楼。

　　我还记得那天。那时我上小学四年级，放学了，娜黛尔没有来接我。我只能一个人回家。回到家我才发现萨缪尔也不在家。于是我连忙跑下去按了吉斯兰先生家的门铃。那时，我好害怕，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所以我按得很用力，很用力。

　　我可不想一整个下午都孤零零地待在楼梯间等萨缪尔回来。而我下楼看到的第一个门铃就是吉斯兰先生家的，我想也没想就按了。我急切地想要摆脱孤独和无助。我不喜欢一个人。妈妈总说：“时间总是慢慢在走的，一切都会好的。”但对我来说，好不了。我无法忍受这种孤独的感觉。

　　吉斯兰先生透过猫眼看了看门外。整幢楼就只有他在门上装了这个东西。他肯定是看到了我的脸，门还没开，我就听见他那熟悉的声音了：“小棉袄！”

　　我吓了一跳，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时，我仍然觉得害怕。门开了，我看到了他那张爬满皱纹却又充满喜悦的脸。他给了我一些糖，让我进去屋里。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那里的味道有些奇怪：那是一股夹杂着灰尘和松节油的味道。

　　今年，我已经上初一了。我每天都能看见吉斯兰先生，或者说我几乎每天都看见他。都是因为萨缪尔，他老是那么晚才回来。我想把吉斯兰先生写进我的作文里，他是个好人，他知道什么叫勇气、宽容、坦白还有善良。对呀，我应该把他介绍给苏埃小姐的，她肯定会很惊讶的。

　　我叫玻琳娜，但吉斯兰先生从来都不喊我的名字，他总是叫我小棉袄。他说：“虽然很多小女孩都叫小棉袄，但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小女孩，所以你就是我唯一的小棉袄呀！”

　　刚开始我并不是很习惯的，听着总是有些奇怪。慢慢地，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待在吉斯兰先生家等萨缪尔回来。他现在已经不给我糖吃了。他说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牙齿会慢慢掉光的。奇怪的是，他给我吃了那么多糖，我的牙齿都还在呀，一颗也没掉。倒是吉斯兰先生，他不吃糖，可他的牙齿却掉光光了。

　　吉斯兰先生还给我吃了一种叫做罂粟籽蛋糕的东西。我在他家就没有看到过其他的蛋糕。这也太单调了，于是我跟吉斯兰先生说，让他去买些巧克力面包或者菠萝薄饼。他就是不要。吉斯兰先生太固执了。我想，可能是因为耳背，所以他才这么固执。

　　刚开始，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吃罂粟籽蛋糕。我想只有吉斯兰先生才会吃这种黑糊糊的有果肉夹心的蛋糕。他第一次给我吃这种蛋糕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水果。”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还特地靠近他，生怕他又没听到。要是不跟他说，他还以为你很喜欢吃呢，自己一个人在那边瞎开心。不过这次，他还真听明白了，他两眼望着蛋糕，皱起了眉头，他说：“什么？水果？这哪里是水果！这是罂粟籽！不是水果！小棉袄，听明白了吧？”我耸了耸肩，无奈地吃起了蛋糕。开始吃的时候总是很不情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蛋糕越吃越好吃，于是后来我就变得很喜欢吃罂粟籽蛋糕了。我敢说法比安、妮娜、莫甘娜他们都没有吃过这种蛋糕，这蛋糕可不是哪里都有的哩！

　　我每次用木炭笔画画的时候都给搞砸了。我真的有努力去画，我试着要画吉斯兰先生给我看过的那幅画，可我没一次成功的。尤其是那个小女孩，我怎么也画不出那种感觉来。我画出来的小女孩比较像门房阿姨，但又比门房阿姨丑很多。

　　我咕噜咕噜地喝下了吉斯兰先生给我准备的橙汁。新鲜的哦！吉斯兰先生总说：“橙汁富含维生素，小棉袄喝了可以快快长高。”话说吉斯兰先生，他是我认识的最矮的老人家。但其实，我认识的老人也没有几个。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我长得比吉斯兰先生高。

　　突然，吉斯兰先生搓着手，跳起舞来。你说他一个老人家跳什么舞呢？就是吧，这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面，身体摇摇摆摆这就是了，只有吉斯兰先生会跳的舞。

　　也只有我能看明白吉斯兰先生跳的舞。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来，小棉袄，我带你去看我的新画。我画好了哦，今天你就可以看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吉斯兰先生今天会带我去看他的画了。我算了算日子，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