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回家的时候，萨缪尔已经在家了。看得出来，他也是刚刚回来，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他还穿着那件皱巴巴的茄克衫。那件衣服，妈妈老早就想把它扔了，只不过萨缪尔不肯。

　　“玻琳娜，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都这么晚了。奇怪了，你整天在那个老头家干吗？”说得好像他很早就回来了一样。

　　“如果妈妈打电话回来，没有人接怎么办？她回来肯定会问的，到时我怎么跟她解释？玻琳娜，你应该早点儿回来。你知不知道现在都已经七点半了？玻琳娜，就当哥哥求你，以后早点回来，好吗？”

　　“我也想早点回来呀，可是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讨厌这样，我害怕！”

　　“你都11岁了，早该学会独立了。你不能老说你害怕小偷，可哪里来的小偷？能不能请你把‘小偷’这种愚蠢到极点的想法赶出你的脑袋？”

　　我没有回答他。萨缪尔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其他人都笑我胆怯，他也绝对不会。而现在，就连他也一样。可我能怎么办呢？害怕就是害怕。而且，如果谎话精和胆小鬼让我选的话，我肯定选胆小鬼。害怕总是有很多理由的，不是吗？我的理由很合理呀！

　　而萨缪尔呢，为什么他总是要说谎？他每次都跟我说这些是秘密，说谎是为了要保守秘密。可这都改变不了事实他一直不停地在说谎！

　　萨缪尔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他的鞋子都还是湿的，好像他很忙似的。

　　不管怎样，管他呢，反正我再也不爱他了。

　　以前都是娜黛尔照顾我。我做作业的时候她会在一旁教我，结果教着教着我们就跑去做甜品了，像薄饼、巧克力慕斯、蜂蜜蛋糕，还有果皮蛋糕。其他时候，娜黛尔会教我织提花毛衣。那玩意儿很难，我到现在都还学不会。不过，我决定要给吉斯兰先生织条毯子。我还从来没有给萨缪尔织过什么东西。哼，我才不要给他织！

　　自从我上了初一，娜黛尔就没有来了。爸爸妈妈说，我已经长大了，要学会独立生活，而且请钟点保姆也很贵。

　　“从现在开始呢，玻琳娜你要自己在家等萨缪尔回来。萨缪尔放学后会先去工作，但时间也不是很长，所以你不会等太久的。萨缪尔，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妹妹啊！”那是我要去上初一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对我和萨缪尔说的话。

　　我以前不知道请钟点保姆很贵，觉得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听妈妈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是我搞错了。我希望娜黛尔能够回来照顾我，可我不敢跟爸爸妈妈说。他们现在正因为钱发愁呢。他们害怕被辞退，害怕失业，所以他们就拼了命地工作。如果他们失业了，没了工作，我们一家人就又要去街头卖报纸或者卖唱挣钱了。我也害怕再过这样的生活，所以我很努力，努力地习惯没有娜黛尔的日子，努力去学着面对孤独。

　　萨缪尔之前答应过我，他会早点回来的。但显然他已经忘记了他的诺言。他并不在乎。他十六岁了，已经长大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他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差不多都要快七点半才回来，就比爸爸妈妈回来得稍微早一点点。我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干什么。但我从来没跟爸爸妈妈说起这些。对，我是个胆小鬼，可我不是一个爱打小报告的人。

　　其实，萨缪尔遵不遵守他的承诺我已经无所谓了。他不回家，我当然也可以不回家。我每天放学后都会去看吉斯兰先生，我经常在他家待到很晚，有时候甚至到了晚饭的时间才回家。萨缪尔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萨缪尔，我已经受够了！我每天都一个人乖乖地回家。没有人来接我，也没有人照顾我。你是我哥哥，你应该照顾我。你自己也说过，你会照顾我的！”

　　这时，萨缪尔终于抬起他的眼睛，愤怒地看着我。在此之前，他的眼睛一直都盯着报纸，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可他很快又垂下眼睛，因为他眼里的愤怒消失了，他不知道拿什么面对我。

　　萨缪尔悠悠地合上报纸。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穿着外套。而我，早看见了。

　　“玻琳娜，你听我说，不是我不想早点回来，是我没有办法。总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这是吉斯兰先生的画。我赶紧藏了起来。我不想让萨缪尔看到。他有秘密，我也有。因为他的秘密，我变成了谎话精。虽然我也有秘密，但我的这些秘密，并不会伤害到他，不会让他变成一个谎话精。

　　萨缪尔每次都跟妈妈说他五点钟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在家做功课。但妈妈总是会打电话回来问一下情况。我们都不在，谁来接电话呢？于是妈妈回来就会询问，这时，萨缪尔总会编出很多理由来，比如说我们一起去楼下买面包了；妈妈问说为什么非得两个人一起去买面包，他又会说是我让他跟我一起去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楼下的小广场散散步。这样的谎话我已经听了太多太多了，但我不会去揭穿他，我总是保持沉默。每当看到妈妈那疲惫的面孔，我都会感到羞愧。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做什么，不关我的事。我才不在乎呢！你尽管做你的，我就在吉斯兰先生家待着就好了。”

　　“那你吃饭了没有？”

　　“谢谢你的关心，我吃得很饱。”

　　“这么晚了，你待在他家里做什么呢？他耳背，什么都听不到。奇了怪了。”

　　“对，没错，他是耳背，但你说得大声一点，他还是可以听得到的。我才不要告诉你我在他家干吗呢！”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的事情都不跟我说，我干吗要跟你说。”

　　萨缪尔无奈地脱下了外套，静静地坐在床上。这时我仿佛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爸爸的那种神色，萨缪尔好像一瞬间变老了。我在想，是不是我们从十六岁就开始慢慢变老了？萨缪尔对着我笑，他朝我伸出手来，但我没有走过去，也没有伸出我的手。他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他很快又恢复正常了。“我去热些水煮面，等会儿可以拌着黄油和干酪吃。吃完了，你把作业拿给我检查一遍。然后我们再一起看电影。好不好？”

　　看电影！记得去年，我们还经常一起看电影呢。那段日子真的很美好。

　　那个时候，只要爸爸妈妈一出门，我就和萨缪尔偷偷地看那些平时爸妈不让我们看的电影。其实，妈妈并不是不让我们看电影，只是她总租一些很正经的电影，像《纽扣战争》《星球大战》《母亲的城堡》这类电影，看都看腻了。我还记得妈妈曾经租了五次《母亲的城堡》，多可怕呀！一部电影竟然看了五次！

　　那时的萨缪尔鬼主意很多。跟他在一起，生活就像各种不同口味的糖果，让你有体验不完的新鲜感。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等着爸爸妈妈出去的那一刻。只要他们出去了，我就可以和萨缪尔单独待在一起了，就又可以开始美妙又刺激的生活了！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口气看了两部电影：《异形》和《猎人之夜》。电影有些恐怖，我很害怕，我在萨缪尔的臂膀里缩成一团。我喜欢这样，萨缪尔的臂弯让我觉得踏实。看完电影，萨缪尔让我上床睡觉，我不敢，我问他：“哥哥，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怪兽跟魔鬼呢？”我以为他会笑我傻，但他没有。他只是笑了笑说：“玻琳娜，乖，赶紧睡吧！哥哥就在外头看着你睡好不好，有我在呢，别怕！”然后他把走廊的灯开，坐在那儿看书，一直等到我睡着了他才去睡。

　　我哥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很照顾我，对我百般呵护。我的同学都很羡慕我，他们也想有一个像萨缪尔一样的哥哥。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尽管萨缪尔他就在我身边，我却觉得我们已经越来越疏远了，早就不像从前那么亲密了。

　　“爸爸和妈妈怎么还没回家呢？他们不回来了吗？”

　　“玻琳娜，你忘记了吗？他们早上跟你说过呀，最早也要十点过后才能回来。”

　　“哦，有吗？我不记得了。”

　　再接着，我们便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吃着热好的水煮面。我边吃边看着碟子里的面，这些面煮得真好，它们“生”出来了好多面它们一直膨胀，一直膨胀，小小的一把煮出来就是一大锅。

　　我的记忆一下涌了上来。

　　在萨缪尔还没有“老”的时候，他还教过我怎么用嘴吃面，注意，是单用嘴巴哦！萨缪尔很厉害，他不用叉子就可以把一整碟的面条吃光光。而且他还会魔法！他能够把倾斜的杯子放在桌子的最边上，杯子还不会掉下去。好神奇！那时我还特地检查了一下，看看萨缪尔有没有在杯子底下贴上胶布或者涂上胶水什么的。结果是我什么也没发现，可为什么杯子不会倒呢？

　　我看了看此时坐在我对面的萨缪尔，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用叉子吃着面条；偶尔停下来喝口水，而那个玻璃杯呢，再也不是倾斜的了，它总是直直地立在桌上。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我慢悠悠地吃着面条。我并不饿，刚刚在吉斯兰先生家吃了太多罂粟籽蛋糕了。

　　我若无其事地问了下萨缪尔：“晚上我们看什么电影呢？”

　　“嗯？玻琳娜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怎么他也耳背了吗？

　　忽然，电话响了。那尖锐的响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萨缪尔急忙起身去厨房接电话，我们家的电话装在厨房的墙上。萨缪尔有些着急，他起身的时候动作太大，桌子动得很厉害，于是打翻了我的面。碟子摔碎了，面撒了一地。我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竖起耳朵听萨缪尔讲电话。

　　“是您？真的是您吗？您现在在哪里？”

　　他偷偷摸摸地，像在做贼一样，生怕被别人听到。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听他讲电话。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愤怒。

　　不听就不听呗。我也不收拾了，忿忿地拿了一小罐酸奶，回房间了。

　　这时，萨缪尔挂了电话。他回到餐厅，表情有些呆滞，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地上还有一堆凉透了的面等着他打扫呢。但他只是把头埋在手臂里。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的抽泣声。他怎么了？

　　我走出房间，故作轻松地问：“萨缪尔，我们晚上看什么电影呢？”

　　他试着对我露出笑容，但语气里却充满了苦涩：“哦，《母亲的城堡》。”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认真的，没有跟我开玩笑。又是《母亲的城堡》！他是不是疯了？我真想大声喊出来。我好想哭，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连他也要让我难过？

　　但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哭。我只是默默地走回了房间。当萨缪尔进来找我看电影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我要一个人静一下。我打开本子，在“最讨厌的东西”下面写上了“背叛”。我很伤心！

　　我躺在床上，想着吉斯兰先生画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马，玫瑰红的，黄的，还有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