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负责研发，成人负责生产与销售

　　在儿童与成人之间，有一种进化意义上的劳动分工。儿童就像是人类的研发部门，一群空想的人通过头脑风暴产生各种奇想；而成人则像是生产与销售部门。他们来发现，我们来实施。他们想出上百万个新创意，大部分没什么用，而我们则找出其中三四个好的点子付诸行动。如果我们强调的是成人的能力，例如，长期规划，快速且自动地执行计划，对鹿、剑齿虎或是基金申报的截止日期做出迅速而有技巧的反应的能力，那么，婴儿和很小的孩子看起来确实是很可怜，很无用。但是，如果我们关注的是做出改变的特殊能力，尤其是强调想象和学习能力，那么，显得很迟钝的就会是成人了。可以说，“毛毛虫”和“蝴蝶”擅长的事情全然不同。

　　婴儿的大脑就像巴黎的老地图

　　成人与儿童的这种基本分工反映在他们的思维方式、大脑结构和日常生活中，甚至反映在他们的意识经验中。婴儿的大脑似乎有一种特质，尤其擅长于想象和学习。③事实上，婴儿的大脑比成人大脑的联结程度更高，比成人有更多的神经通路。当儿童逐渐长大，获得更多经验，他们的大脑就会“剪除”那些薄弱的、不常用的神经通路，而强化经常使用的神经通路。如果你观察一幅婴儿大脑的联结图，会发现它很像旧时巴黎的地图，上面有很多蜿蜒连通的细窄“街道”；而在成人的大脑中，这些细窄的“街道”就已经被更少、但更有效率的脑神经的“大路”所取代，这些“大路”容许更多的信息流通。此外，婴儿的大脑更具可塑性和灵活性，更容易改变。但是，婴儿的大脑效率较低，很难迅速地或有效地运转和工作。

　　在由童年到成年的蜕变中，甚至更细致的大脑变化也发挥了尤为重要的作用。这些变化涉及大脑的前额叶皮层④，那是只在人类身上发展完备的大脑区域，神经科学家通常认为前额叶皮层是我们人类各种特殊能力的根基所在。科学家们认为，前额叶区与思考、计划和控制等复杂的能力有关。例如，由于当时悲剧性的错误观念和自大，20 世纪50 年代的医生给精神病患者实行了前额叶切除手术——将大脑的前额叶皮层移除。之后，这些病人表面上似乎仍能正常生活，但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丧失了做决定、控制冲动以及明智地行动的能力。

　　高智商与晚熟的前额叶

　　前额叶皮层是大脑中最晚熟的区域之一。前额叶皮层中神经通路的联结过程以及修剪和强化联结的过程大约要到25 岁左右才能完成。(子女已经20 多岁的父母们可以再次嗟叹了。)最近，神经科学家们发现，整个大脑比我们所想的要更具可塑性，更容易改变，甚至成年以后也一样。当然，大脑中还是有一些部分似乎在生命的最初几个月就已经发育成熟，达到成人水平了，例如，我们的视觉系统。但其他部分，例如前额叶皮层和前额叶与大脑其他区域的联结，就成熟得更晚，这些部分在青春期以及青春期之后仍在不断发育。视觉皮层在我们6个月或60岁时并没有什么分别，但前额叶皮层却只有在成年之后才形成最终的形式。

　　你可能会觉得，这意味着孩子就是不成熟、不完善的成人，因为他们的大脑中欠缺像成年人理性思考的部分。但你同样会发现，当论及想象和学习时，孩子那尚未成熟的前额叶让他们可以超越成人。大脑的前额叶皮层与“抑制功能”⑤紧密相关，事实上，这种抑制有助于停止大脑其他部分的活动，限制并集中经验进行行动和思考，这个过程对成人所参与的复杂的思考、计划和行动至关重要。例如，为了执行一项复杂的计划，你必须精确地采取计划中所指示的行动，而不能采取其他行动。而且，你也必须只关注与计划有关的事情，忽略其他。任何人只要试试让一个3岁的孩子穿上衣服去幼儿园，就会对大脑的抑制功能无限感激。因为，如果这个孩子能在这个过程中不停下来探究地上的每一粒尘土，不逐个拉开柜子的抽屉，不脱下刚穿好的袜子，那一切就会容易得多。然而，我们也会发现，如果对想象和学习更感兴趣，那么上面所说的抑制就会表现出消极的一面。要有想象力，你就得思考各种可能性，越多越好，甚至疯狂的、前所未有的新想法都可以(例如，梳妆台上没有这些抽屉也许会更好用)。而在学习中，你需要对任何可能成为真理的事实保持开放的思想(也许那一粒尘土中就有整个宇宙的奥秘)。事实上，在童年时没有强大的前额叶控制是很有好处的。

　　另一方面，前额叶皮层也是在童年期最为活跃的大脑区域，它不断地发生变化，其最终的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童年的经验。童年时的想象和学习为我们成人提供了明智地计划和控制行为所需要的信息。事实上，有证据表明，较高的智商与晚熟和更具可塑性的大脑额叶相关。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思想开放的时间越长，人就越聪明。成人与儿童在大脑和思维方面的差异决定了其生活方式的不同——我们工作，孩子们游戏。游戏是童年的标志，它生动而明显地体现出想象和学习的运作。此外，虽然看似有些矛盾，但未成熟时的无用、无助状态，其实是大有裨益的，游戏就是其最明显的标志。显然，小婴儿垒起积木，按压小盒子上的按钮，蹒跚学步的幼儿假装扮演从小美人鱼到忍者各种不同角色等游戏并没有明显的观点、目标或作用，也根本无助于交配或捕食、逃跑或战斗等基本的进化目标。但是，这些看似无用的活动却具有独特的、典型的人性，并且有深刻的价值，相对于成人，我们正将“游戏”挤压到日常的工作中。可以说，戏剧、小说、绘画、歌曲都是游戏。

　　儿童与成人是根本不同的两种生物

　　儿童与成人的种种差异表明，儿童的大脑和思维与我们有根本的不同，所以，他们的经验也会不同，这些差异并非是不能知晓的。事实上，我们可以借助儿童思维和大脑的相关知识来探究他们的意识。我们能够使用心理学、神经科学、哲学等工具来理解儿童的内心生活。相应地，理解儿童的意识，让我们以一种新的观点来看待成人的日常意识，思考生而为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些差异同样也带来了关于“身份”的有趣问题。婴儿与成人是根本不同的两种生物，他们的思维、大脑和经验都不相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成人却正是童年的最终产品。我们的大脑正是由经验塑造而成的大脑，我们的生活正是从婴儿期就开始持续的生活，我们的意识正是可以回溯到童年的意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与人皆已不同。思考儿童和童年，让我们生动地认识到，我们的生命、人类种群的历史都是不断变化、永远流动的河流。

　　变化、想象和学习的过程最终都取决于爱。人类家长以一种尤为强烈和意义重大的方式爱着他们的孩子，这种爱是人类做出改变的发动机。父母的爱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原始的本能，也不仅是其他动物抚养行为的延续。(当然，其中确有延续的成分。)相反，我们长久的家长生涯在最复杂而典型的人类能力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只有当我们能够依赖于照料者所给予的爱时，人类才有可能拥有漫长的未成熟期。我们能够在过去几代人积累的经验中学习，同样是因为爱着我们的父辈肯花时间来传授经验。没有得到爱护和抚养的人不仅会缺乏教育、温暖和安全感，同样也会缺乏文化、历史、道德、科学和文学等相关知识。

　　本书的思路

　　本书的前三章将探讨我们对想象和学习的新理解背后所隐含的哲学思考和哲学研究。就算是最小的婴儿对于世界的运转也有很多认识。而蹒跚学步的幼儿则把他们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创造一个疯狂的假装世界，他们忽而有礼貌地喝一杯想象中的茶，忽而勇猛地与想象中的老虎搏斗。这是为什么呢？在第1 章中，我将解释知识与想象如何“缠绕”在一起。儿童运用他们的知识来建构另一个世界——世界可能是其他什么样子的。

　　同样，儿童对于人们如何生活和工作也有很多认识，这让他们可以想象人们(包括他们自己)思考或活动的新方式。

　　在第2章中，我将解释这些能力如何让儿童创造出想象中的朋友们——并且让成人创造出戏剧和小说。想象人们可能如何不同，这确实让儿童和成人们变得不同。我们能够让自己成为想象中那个不一样的自我。

　　在第3 章中，我将说明知识和想象从何而来。关于学习与想象如何成为可能，科学哲学家们和计算机科学家们已经形成了新的观点——实际上，这些观点已经被用于设计出能够学习和想象的电脑。同样，这些观点也可以解释儿童是怎样学习和想象的。我也会阐明，婴儿就像科学家一样，也会运用统计和实验来认识世界。但同时，他们也有着极其有效而且独特的人类学习方式：得到家长或照料者的教育。这类学习让我们能够不断改变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对周围世界所提供的各种可能性的看法。

　　在接下来的两章中，我将谈及意识。成年后看世界的方式是否就是我们过去及未来看世界的方式？意识自身是否会发生变化？做一名婴儿会有什么感受？成人的意识中有两个非常不同的方面。其一是我们的外显意识——对于外部世界的生动认识，例如，蔚蓝的填空，鸟儿的歌唱。

　　在第4章中，我会阐述关于婴儿思维和大脑的新研究，特别是有关婴儿的注意力的研究。婴儿关注这个世界的方式与我们全然不同，而这种关注与他们非凡的学习能力有关。我将说明，事实上，婴儿的意识比成人更加敏感，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他们的感觉更为强烈。

　　其二，我们也有内心意识。这是思想、感受和计划的溪流，蜿蜒流过内心的“我”，而这个内心的“我”同样可理解为内心的“眼”——内在的观察者、自传作者、执行者，我们称其为“自己”。

　　在第5章中，我会说明，婴儿的内心意识不同于成人。婴儿所体验到的过去和未来、记忆和欲望都与成人的体验不同。他们似乎并没有一个像我们那样的内在观察者，他们回忆过去和规划未来的方式也十分不同。一个完整、统一的“自己”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不是与生俱来的。

　　在接下来的三章中，我将思考这些新观点对另一系列问题的解答——关于身份、爱和道德的问题。这些都是最急迫的问题，因为我们既是孩子们的父母，同时也是父母的孩子。

　　在第6章中，我会谈谈童年生活与成年生活的联系。童年如何让我们成为现在的自己？

　　在第7章中，我会重点谈谈这个问题中的具体部分。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从何而来？这种爱如何塑造了我们成年后的爱和生活？

　　在第8章中，我会解释我们从儿童身上获悉的道德生活。婴儿和幼儿并不像我们曾认为的，是无涉道德的生物。就算是最小的婴儿也有惊人的共情能力和利他精神。而且即使是蹒跚学步的幼儿也知道我们应该遵守规则，而规则是可以更改的。这两种能力，与爱和法律有关，即关心他人和遵守规则的能力，让我们得以极具人性化地将道德深度与灵活性结合在一起。这解释了我们为何能够改变法律和规则来适应新情况，但同时也不至于沦为道德相对主义。

　　最后，在尾声，我会谈谈婴儿的精神意义——关于婴儿和生命的意义。

　　对大多数家长来说，养育孩子是他们生命中意义最深远的经历。而这是否只是进化中的幻觉，使得我们不断繁衍的花招呢？我将说明，孩子们确实让我们看到了真理、美和意义，这才是事实。

　　这本书的内容不可能帮助家长们哄孩子乖乖睡觉，无助于让孩子进入好的大学，也无法确保孩子们获得幸福的成年生活。但我希望它能够帮助家长们，以及尚未做父母的人们，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欣赏童年的丰富性和重大意义。即使是在3岁的孩子身上最平凡可见的活动——肆意的假装游戏(pretend play)，那让他们探究一切事物的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对其他人的天生的同情心——都告诉了我们，作为“人”意味着什么。哲学与科学有助于我们理解儿童如何思考、感觉和体验这个世界，以及我们自己是如何思考、感觉和体验的。

　　本文由湛庐文化授权摘自《宝宝也是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