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左
几年前,在春节晚会彩排时,第一次见到鞠萍,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飘然而至。姜昆为我们作了介绍:“这是鞠萍姐姐,这是梁左———我们的相声作家。”鞠萍看着我:“我特喜欢你写的相声……希望我们以后成为好朋友。”真是儿童节目主持人呀,说出话来也是儿童语言,“好朋友”?我想我已经好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后来有机会跟鞠萍合作了几台晚会,我撰稿,她主持,渐渐地熟悉起来,并且真的成了好朋友。
在我们这群朋友中,鞠萍年龄最小,照理应该大家多关心她才是,可是因为鞠萍长期从事幼教工作,大约关心小朋友关心惯了,一时刹不住车,恩泽遍及草木鱼虫,也就常常顺便关心我们一下。和她在一起,我们这些哥哥姐姐(有些甚至是叔叔阿姨,比如鞠萍就称赵忠祥为“赵大叔”)好像一下变成了弟弟妹妹,时时处处都需要人照料了。比如大家一块出门,几点集合,几点发车,拿好机票,带好行李……就见鞠萍人前人后地忙活,不厌其烦地提醒。有一次我忍不住说她:“鞠萍,你刚二十多岁就这么操心,等你老了可怎么办呀!”鞠萍委屈地眨着眼睛,好像不知道她错在哪里。
当然,作为一个很有敬业精神的女孩,鞠萍最关心、最热爱的还是那些孩子们。她差不多每天都能收到全国各地好多小朋友的来信,大都是孩子口述、家长执笔的。这些信其实也没什么内容,无非是向鞠萍姐姐问个好,表达一下爱慕之情而已,而鞠萍却很认真地给他们一一回信。至于回的内容,恕我直言,其实也没什么内容,《艳阳天》中所谓“和一岁半孩子有什么可说的,早上炕早睡觉得了呗”———也无非是让他们听爸爸妈妈的话,早起早睡,多吃饭多运动,乖乖上幼儿园,别和小朋友打架,诸如此类。
我觉得这种信写写玩玩罢了,若当做一件正经事来干,一天写它十封二十封的,并且年年岁岁花相似地写下去,的确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有一次去鞠萍家,见她又在那里铺天盖地大写特写,便建议她适可而止。鞠萍问我:“那你呢?人家相声爱好者给你来信,你也不理人家?”我说:“那也无非是有选择地回几封罢了,哪有每信必复的道理!”鞠萍苦笑着指指桌上的来信:“都是几岁的孩子,让我怎么选择呢?不理谁谁都会不高兴的呀!”说完,又低头去写。那时正是夏天,她手腕下面垫着一块小方毛巾,写几个字就用毛巾擦一下手上的汗,怕汗水弄湿了信纸———可怜的女孩!
有一次,我六岁的女儿心血来潮,自制了一张贺年卡非要寄给“鞠萍姐姐”(按规矩她该叫“鞠萍阿姨”才是,但我扳了几次就是扳不过来),我不忍拂女儿的一片好意,便代她寄到了中央电视台青少部。鞠萍和我女儿本来是很熟的,我为电视台写节目夜以继日,妻子又常常出差在外,有好几次都是鞠萍代我们到幼儿园去接女儿,并且帮着看个一天半天的。不过她只记得女儿的小名叫“猫猫”,对她的学名“梁青儿”十分模糊,于是接信后也准备写一封“要听爸爸妈妈话”之类的官样回信,一看地址才发现正是我家的地址,一个电话打过来,先找女儿:“猫猫,你的信鞠萍阿姨(她不想比我小一辈,所以不称‘姐姐’)收到了,打个电话谢谢你。”然后找我:“梁左,捣乱是不是?我要真给猫猫回了信,你是不是该拿我取笑了?”我连忙声明绝无此意,的确是女儿的一片好心。
后来,我和其他朋友们从另一个角度劝鞠萍:你不觉得每天写信分散的精力太多吗?难道你就那么骄傲自满,认为自己在业务上就不需要继续钻研提高啦?每天写那么多信还有多少时间来钻研业务?你就不怕辜负了全国广大小观众对你的殷切希望吗?
鞠萍想想有理,这才将回信的艰巨任务交由别人代理。要说这“别人”也不是外人,正是她年过六旬的老父亲,鞠老伯在解放军里是师级干部,离休后本该享两天清福,接了女儿这摊事儿后竟比上班还忙。须知来信中有相当数量是委托鞠萍办事的,比如请她推荐自己的孩子拍电视,请她在北京帮着求医问药,甚至在电视中看她穿的衣服漂亮,请她代买几尺同样的布料寄来等等。所有这些均由鞠老伯以军人的严谨作风一一处理,或尽力帮忙,或回信婉拒,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音,的确把老人家累得不轻。但有许多小朋友的来信还是由鞠萍亲自回复,因为她热爱孩子,惟恐哪怕是在很细小的地方使他们受到伤害。
是的,鞠萍太怕伤害孩子了。有一次,一家单位请鞠萍录制一盘盒带,名为《鞠萍姐姐讲的故事》。人家可能也是出于好意,说如果您太忙,录两个故事就行了,我们放在A面和B面的开头,其他的故事我们可以另请人代录。鞠萍当即严词拒绝:“你们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呢?人家小朋友买了我的磁带,要听鞠萍姐姐讲故事,结果只有两个故事是我讲的,这不是骗人吗?而且是骗孩子!”几天后,鞠萍跟我提起这件事仍然气得要命。我劝她:“人家也是怕累着你呀!”她说:“我不怕累,我可以干,我就生气他们怎么能想出这种骗孩子的主意呢!”
还有一次,鞠萍看了“希望工程”的一则广告,大意是说有一个叫王桂花的贫困山区女孩子,家里说又要供你上学又要供你吃饭没那么多钱,女孩说那我从明天开始就不吃午饭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午饭。
鞠萍看了这则广告以后很难过,她虽然为“希望工程”捐了款,但仍然放心不下那个山区女孩,她说特别是每天吃午饭的时候,总觉得那女孩子正在挨饿。鞠萍甚至抱怨“希望工程”办公室工作有头无尾,为什么不把王桂花的下落跟大家交待一下呢?我说我有个大学同学叫李克强就在团中央工作,听说就是负责“希望工程”的,哪天托他打听一下王桂花的下落,好歹让你放心就是了。鞠萍说就算王桂花的问题解决了,是不是还有很多贫困地区的孩子为了上学在挨饿呢?我说是呀,所以要搞“希望工程”嘛!鞠萍不再说话,但目光中充满忧虑。
前几天,我和鞠萍一起外出,看见一辆盖着苫布的大卡车飞驶而去,车上还坐着几个便衣人员。鞠萍告诉我那是银行的押款车,她哥哥就曾经当过押款员。我不禁望着远去的那一卡车钱浮想联翩,我说我要有这么多钱我就不写相声了,我要请十几个语种的教师来教我学外语,然后周游世界。“你呢?鞠萍,你要有一卡车钱你还当主持人?”鞠萍点点头。“那你用这些钱干什么?”
鞠萍笑了,夕阳映照着她的眼睛分外美丽。她看着远方,好像诉说着一个在心底埋藏了很久的秘密:“我要办一所世界上最好的幼儿园,还有一所小学校!”
我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山区女孩子。
鞠萍,我的好朋友,祝你好梦成真!
1992.7.5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