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隐儿一直非常喜欢蝴蝶。在广阔的蓝天下，我们常常会看到他仰起小小的脸蛋，目光凄迷地追随五彩缤纷的飞蝶的执着镜头。有时在厨房里等吃饭，我们大人都忙着什么，却听他大叫“蝴蝶”，等到我们从窗口望去，大抵已经是蝶去楼空了。我总想，大概是我们爱蝶的心比不上儿子的殷切，因此与蝶的缘分就浅了一些吧。对儿子自然多了一分羡慕和敬意。

　　谁知道，小隐儿爱蝶，竟如叶公好龙，是近不得的。

　　那天，小隐儿在一株玉兰树的土坑里捡到了一截被修剪下来的玉兰枝，连着两片叶子和一个花蕾，宝贝得不得了。就在他毫无预知的情况下，一只黄色的蛱蝶飞扑了过来，停留在了他手中的玉兰枝梢。想来，那是他盼望已久的。可是，他的表情令我们吃惊，他吓得憋了两憋嘴巴，还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当蝶作为一个生灵扑面而来的时候，我的儿子他措手不及。

　　二

　　我自己也打了一个激灵。我在想我生命中的蝶。

　　有一位妈咪网友把我们孩子的分娩比喻为一个小生命的破茧成蝶，比得好。从某一个方面来说，儿子自娩出以后，他之于我，也恰恰是蝶之于那措手不及的小童。

　　三

　　时至今日，我还非常享受孕期的种种美丽的感受和特别的关爱。那时候我的口味是那样的奇怪和坚定。还记得那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菜饱饭足的寒夜里，我有了一种突如其来的要求。我想吃一种腌制的土名叫做钱螺的海产品，并且一经想起，口水和消化酶就立刻在我的身体里开始运作。老公义不容辞地披衣出门。这种东西，家里本来就没有常备。他临走又掉过头来告诉我：“等我。很快！”那一刻，我像一个快被宠坏的小孩子一样，心里又渴望又得意又满足。

　　这种情愫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整个社会都对我宽容，整个家庭更对我纵容。

　　虽然，未来的孩子我还是经常想的，并为他取了一些曼妙的字眼作为代号，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一遍又一遍地与他对话。可是，对于他的理解我一直是模糊的。我不知道他是古诗词里“村头卧剥莲蓬”、“侧坐莓苔草映身”的无赖小儿，还是安徒生笔下那个嚷嚷皇帝没有穿衣服的稚童、樱桃树胡同班克斯家不愿意吃药的那一群孩子。我的经验都是间接的。我在间接的体会中依然扮演着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懵懂的9个月过后，孩子来了。

　　最初的探望和祝福的人群慢慢地消退了，我开始有了很多独自面对他的时刻。坦白说，对于孩子的第一感觉，我是很复杂也很浑浊的。一方面，他因为是我们的期盼和延续而显得绝无仅有；另一方面，他其实与一只刚刚出生的动物没有什么两样。这后一个感觉使我自打有了孩子以后，开始自觉地喜欢上动物。

　　我在月子里严重地缺乏睡眠，甚至，我的家人也是。午夜乱梦惊醒，经常是孩子的啼哭声。有时是饥饿，有时是生理性腹泻。我总是在第一时间里翻爬起来，唯恐惊动了更多的人。生理性腹泻是我们应该面对的现状，再苦再累没有人会发出异议。可是，他的吸食习惯却使我们苦恼不已。经常是吸上三口，便满足的睡去了。三五分钟后又故技重演。被他几番捉弄之后，我不得不想办法，我嘴里喋喋不休地与他商量、我捻搓他的耳垂、按摩他的小躯体、用食指引诱他的口唇，只望他能够吃下足够我睡上个把钟头的奶量。可是他，大丈夫说不吃就不吃，依然翩然睡去。几经折腾，我连气恼的力量都没有了。又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的儿子15天大，被他没完没了的折磨之后，突然间我瞥见了他的嘴脸，定睛一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嘴巴扯成一个不规则的弧线圈，天啊，他的放纵的哭像一个无赖。是的，非常抱歉，使用这个丑陋的名词我有一种犯罪感。可是当时我千真万确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接下来我恶向胆边生。我说话的声音提高了无数分贝，我说话的节奏比捣肉浆还快，我开始呵斥他，像一个失控的人那样高声呵斥他。我早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是我永远记得，一番数落之后我自己泪流满面。那时，我像一个荒原里迷失的孩子一样，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一个比我更加无助的孩子。

　　我明白了，蝶在我们既往的理解一直只停留在翩翩起舞的姿态和斑斓炫目的色彩。只有当他一扇一扇地飞近乃至停驻，他的眼睛、触须、翅膀上覆盖的无数小鳞片和尘埃、他吸食花蜜时伸出的长舌头，才会尽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那是怎样的咄咄逼人啊，我们毫无准备的第一眼怎么承受得了呢？

　　四

　　许多日子过去了，孩子从一个“无赖”长成了小小的男子汉，我也由一片叶子迅速地成长，成长为一座花园。我每天的生活因为他的介入而变得丰富多彩，我们相互的爱也与日俱增，我几乎把最初的那个章节忘掉了。可是，前些天，一个朋友对我说了几句夸奖的话，她说我的亲子文章怎么都是柔情满怀，我向着孩子的眼光怎么有一种圣洁的光芒。我好愧疚啊。曾经埋在心底的那个恶劣的章节终于重新浮现起来。我想告诉她，我其实没有什么超人的修养。所有的理性都是有限的，所有的感性都是相对的。我也是像所有的妈妈一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我还想告诉所有的人，那只扑面而来的蝴蝶，当初给你带来多大的惊惧，一旦被你熟悉和包容，他也就会给你多大的惊喜。据说世上有一种蝶叫做女王亚历山大鸟翅蝶，当他展开翅膀的时候，翅宽有30厘米长，那是一种怎样使人怦然心动的惊悸呀。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会从巴布亚新几内亚穿云拨雾过来看我，那时呀，我再不会轻易被击倒了。

　　2003.08.15

　　文/小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