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去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放在案板上的五花肉。比之在手术室,现在的我,更加的无助。因为很快,我就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几乎没有一处可以活动的地方。一群护士鱼贯而来,各司其职,手下麻利地干着活,礼貌而程序化。没有解释,也没有说明。她们像机器人输入了固定的程序般,只顾往我的身上实施就行了。
左胳膊绑上了自动测压仪,蜿蜒的管子连接着放在床头左边的仪器上,像个八爪鱼。那鱼间歇地发出阵阵轰响,似在大喘气。右胳膊上吊着消炎药。镇痛棒以前是背在脊背上的,现在直接将管子插在了消炎药的管子里,倒还省事。腹部像一片河塘,松软地滩着沙子。右下方刚刚开过刀的地方贴着纱布,还感觉不到什么疼痛。那麻醉药的效力还没有完全消失。一阵忙乱之后,河塘被裹成了粽子。松软的腹部被护士们勒上了两边带松紧的腹带,腹带上还压上了沙袋。原本已经轻飘飘的腹部重新沉重了起来,而我却并不感觉到这沉重是一种负累。这种捆绑在这个时候,却比松弛更舒适。
现在,我像一个大粽子。除了手指可以轻微弯曲,脖子可以少许转动外,我像一尊雕塑。窗外烈日炎炎,屋内却热气腾腾,我浑身冒着热气,像一座微型小锅炉,到处都汪着汗水。渐渐地,镇痛棒里释放出的麻药起了作用,我有了间歇的晕眩感。腿像两根树桩子,直挺挺的躺着,僵硬麻木,甚至连脚背都丧失了感觉。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抚摸一下它,我将感激不尽。
我的周围都是人。他们兴奋地看着我,每个人似乎都在说话。我开始是昏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那些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又都能听得见了。我就张开嘴插上两句话。他们都转眼看着我,说,啊,醒了。我兴奋了起来,又接着说了起来。一句接着一句,不停嘴。我说我不害怕。我说手术其实很简单。我说我疼死了。他们都阻止我,让我不要说话,闭上眼睛养神。我是想闭上眼睛的,可血液中却奔突着异常敏感的液体。后来我突然想到,一定是哪一种药物里有兴奋剂。
我的眼珠子到处转悠——我的孩子呢?我还没有看到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怎么还不出现?门开了。护士抱着一个包裹走了进来。所有的人都会聚到了对面的床上。粉红包单里是一个穿粉红小衣的黑发男孩,刚刚洗过油澡,浑身格外干净,闭着眼睛,撇着嘴,手腕脚腕处挂着蓝色的橡胶链子,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和他出生的时间、体重、身高。
丁燕的儿子:出生于2005年5月20日12点,体重3650克,身长50公分。护士当着大家的面开始检查丁丁的身体,眼、耳、口、鼻、胳膊、大腿、生殖器……一切都正常,最后,他获得了综合评定9分!(满分10分)
大家轮流将丁丁抱起,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他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他是完美的,大手大脚,没有多余的手指,也没有缺少什么零件。在他的大腿努力踢动时,十个粉红得几近透明的脚趾分得很开。突然,他开始咂起嘴来——“啧啧”“啧啧”,这声音巨大而响亮,且连续不断。围绕着他的人都笑了——哦,丁丁同志饿了。我们饿了。我们要吃,吃……这一群大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找碗找勺子冲奶粉,最后,由刚当上爸爸的宋宋用小勺喂他喝。他一直不愿意睁开眼睛,却将小嘴张得很大,一口口将那勺子中的奶粉*得干干净净。嘿,嘿……大家都笑了,说,他可真能吃呀……
他们都看着他。他似乎是他们的。这个时候,我真想大喊一声:让我看看我的孩子!他不是你们的玩具,他是我的!可他们不理我。他们都被那个小东西吸引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他们一直欢声笑语地惊叹着:他,这么小,这么厉害,这么强的食欲……我偷偷地笑了:他们不了解他。他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是多么能吃。过去在我的肚子里,他就那么能吃。现在,他已经饿了那么久,给点奶粉,当然要吃得啧啧响……
终于轮到了我。可是我却无法正视他。这个时候,丁丁被放在了那个带轮子的小床上,推到了我的床头边。我斜视着他——一个小小的肉团团。他是我的孩子——他是一个那么小,但却长得那么完美的婴儿。他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浓密的黑发像竖立着的羽毛。绽开的嘴唇像一朵花瓣。还有那透明的鼻梁里散发出的呼吸,是一阵微风吹过。他的眼帘那么长,关闭着一个神秘的梦想世界。小胳膊缩在睡袋里,只能看到小小的手指。粉红透明。那是拨动世界的手指——谁能轻视它!
他是儿子。我的儿子。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将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相互陪伴。相互玩耍。我将抱着他,背着他。他将依赖我,思念我。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这样亲密。当我和我的母亲有过如此亲密之时,我是混沌的;而现在,我突然被一种巨大而崭新的幸福裹胁着。他——是我的,是由我的身体创造的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有着和我一样的黑头发。手指修长。那是我们身体上最漂亮的部分。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
阳光下,他的眉毛是金色的。脸上的绒毛是金色的。他是一个毛绒绒的孩子。他还是闭着眼睛。捏紧的小拳头是冰凉的。再摸那脚趾,一样冰凉。他们说,刚出生的孩子就是这样——热力不能迅速地传导到神经末梢。酷热的5月底,他还穿着夹层的粉红衣服,但却手脚冰凉。我的孩子。我伸出手指去摸他的脸,却蓦然发现:我的右手手指竟然没有一点感觉!我吃了一惊。突然看到了那放在枕头边的镇痛棒。是的。一定是那挂在胳膊上的镇痛棒释放出的麻醉药剂让我处于麻木状态!而我却无法将左手弯过来。我虽然用右手手指抚摸到了他,但却没有享受到接触的快乐。我委屈极了。简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