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是女儿的新生命给了我内心的安详。后来我很少被死梦纠缠。我永远记住了这种感觉。所以,我喜欢做母亲,尤其喜欢怀孕生产的时期,我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离上帝(幸福)最近的时候。
带着这种美好的经验和期待,我在1991年又怀孕了。那年我已经32岁,与第一个丈夫离婚,与深爱我的中国丈夫刚结婚不久,定居在中国。我们那时还没有家,住昆仑饭店。那晚刚洗完澡躺床上,一侧身就听啪的一声,像气球爆炸了一样———破水了。我大声叫正洗澡的丈夫:快给楼下接待台打电话,快叫车来!丈夫叫着别慌,他却自己慌得穿不进裤子。我说,没事,我有经验,就自己打电话。10分钟后我被抬到轮椅上下电梯,然后塞进出租车,开到协和医院。
丈夫叫急诊,我坐车里等待。然后他们推出一平板让我躺上面。我说我自己能走进去,丈夫说不行。我就爬上了平板被哐当哐当推进医院。丈夫和护士把我推进楼道,先是丈夫急着办手续走了,护士也在转眼工夫不见了。我一人躺在平板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并没觉慌张,只是很孤单。可等半小时后,我发现下身的羊水已经滴哒成河,流到地面,有过往的男人好奇无知地冲我瞪大了双眼,我一下子觉得特别羞愧尴尬,为什么这样把我一人丢在这儿?我的情绪坏透了。接着我又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因为根据我第一次的生产经验,破水后半小时我的孩子就该出来了。难道我就这么把他生在走廊里?我急得哭出了声。
幸好丈夫赶来了,他慌乱得比我还狼狈,一连声地解释,办手续急死人。然后丈夫一把拉住护士问我是不是马上要生。护士推着我进产房,不紧不慢说早着呢。可事实是,我已经要生了,很快。我不知怎么配合他们,因为我对这个环境太陌生了,头朝哪面躺上去?他们不给你明确的指示,什么时候用力?我第一次的经验不知怎么用上。一个男大夫一个女护士,他俩就那么严肃地站在我身边,不说一句话,也不鼓励你。顶多有半句:“再使点劲!”就再也不言语了。幸好他们允许我丈夫在身边。孩子头出来时,医生说让我丈夫出去一会儿,怕细菌感染。我看到丈夫带着很激动又复杂的表情出去了。我想可能是时候了,就调动身心,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等待那种再生的感觉。唿啦———儿子从我身体里出来的那一刻,好像动静挺大。啪啪!他哇地哭出声。可我却没能流出幸福的泪。这么说,可能听起来有点不对,8斤健康的大儿子还不足以让母亲流泪吗?我指的不是这种幸福的泪。我是说他没能让我再一次体验那种超凡的幸福感觉。没有!老实说,我当时特失望。我以为每一次生产都能有第一次那样的时刻,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的儿子就这样平平常常出来了,他一点也不震撼我甚至都谈不上刺激,怎么会这样呢?我当时除了特失望还夹杂着莫名的委屈和对周围人的怨气。一直到出院回到家,我的情绪似乎都没能调整好,总是疲疲遢遢,精神不能饱满地拥抱我儿子……
儿子已经长大,女儿已进入少女时期了。有时,面对两个孩子,我常想我对他们的爱会不会因为生产时的不同体验有轻和重之分?不会。可为什么女儿的一举一动会那么特别地牵动我的心?是因为她没有生活在我身边?可能不仅仅是。我想一定是与他们最初始的生命,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与我的生命相连和分离有关,因为我与女儿有共通的女人独有的生命特质,所以我更能够与女儿产生心灵的感应。
或者,仅仅是因为生命诞生时刻所处的环境和母亲的情绪不同而体验不同?我一直搞不懂。
医学上有一种病叫“母儿血型不合”。也就是新生儿溶血症。是由于两种类型的母儿血型不合,引起胎儿溶血甚至死亡。
最初我的确是想与虹谈谈她与另一种环境的“文化溶血”的问题。可是她并不认为在她身上有“溶血”现象。包括她第一次婚姻的死亡,她解释说并不是由于“溶血”。虹说她所理解的文化溶血,是反映在夫妻间、家庭间由于不同人种、国籍及不同生活方式等产生的交流障碍和生理、心理感受的不适和排斥。
她的确没有。
有趣的是,在她的二次生育经历中,不适和排斥却恰好反映在她从小融血的文化环境里。
有一点我也一直不解:为什么在访谈的近百名生育母亲里,少有像虹一样把生产经历看成是一个自然而又特别美好的经验的。而更多反映出来的是痛疼带来的痛苦、压抑甚至怨恨。是我们越来越缺少自然的母性力量还是我们承受疼痛的能力退化?因此我们体验幸福的心灵也麻木?
这是挺可悲的现实。我们大多数母亲似乎是患过“溶血症”。我们与所处的对生命缺乏起码的尊重和敬畏的生产环境溶血。在这个过程中,新生命顽强地存活了,可母亲自己的精神和心灵却被窒息,无法感受到再生的喜悦,生命力几尽丧失,走向衰败。
应该说这不是一个自然、正常的过程,这是人为环境造成的。环境以种种理由找借口,拒绝为一个待产的母亲提供温暖的、有尊严的产床。这难道不是我们身处的文化中最大的溶血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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