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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一百来户的小山村里，我不是您亲生的女儿，这不是秘密。不是秘密被人提起也不会觉得难堪，可我的亲爹娘也住在这个村子里就有点麻烦。

　　小时候在街上常有闲着没事的婶婶大娘问我：“小草觉得哪个娘亲呀？”想想那时候的我是多么不懂事，常当着您的面说：“这个娘亲。”但您不在身旁时，我说：“那个娘亲。”这话肯定也曾传到您的耳朵里过，但您从没有责怪过我。

　　只是有一次农忙时节，我去亲爹娘家里玩了，您手里的活忙不过来，就随口说：“这孩子就知道去她二娘家玩，也不回来帮忙干点活。”正帮您干活的爷爷说：“孩子还小呢。再说去她亲娘家玩会儿怕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可您就跟爷爷翻了脸。这不是您的作派，您一直是个孝顺的儿媳妇，您常说您自小没了父亲，嫁过来后，就觉得爷爷人好，所以咱家做什么可口的饭菜您都会先盛上一碗给爷爷端过去，爷爷说什么，您也总是“好、好”的答应。这次您竟为爷爷不经意的话翻了脸，为这您竟两天没跟爷爷说话，直到莫名其妙的爷爷问您：“小草她娘，你怎么了？”您又笑着说：“没事，爹，累的。”

　　我十一岁时爹去世了，为给爹治病、办丧事，您将家里能卖的家畜都卖了，我躺在房后的草垛里偷偷地哭，我看您卖东西我害怕，村里有个小孩，他爹死了，他娘就卖掉家里的东西改嫁了，但我不敢问您。十一岁的我第一次开始考虑未来的事，我想象过如果您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为此我偷偷将几个硬币装进玻璃瓶里埋进屋后的杏树下。半夜我听见来咱家的四姨劝您改嫁，说：“小草也不是你生的，她爹娘就在本村，人家万一把孩子要回去，你一个人怎么办？”您只是哭。

　　我听话，不出去玩，您让我干嘛我干嘛，我怕您真的改嫁走了不要我了。亲爹娘在本村，可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您那几天总沉着脸不说话，半夜听见您哭我一动也不敢动，假装翻身背过身去偷偷地流眼泪，可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越小心越出错，你做饭我跟在您身后转来转去，您说：“小草出去耍耍，一会儿回来吃饭。”

　　我答应着出了门口不敢走远，我怕我回来您就不见了。我支着耳朵听着，您一叫，我就快速答应着往屋跑，跑进门来没看见门边的暖水瓶，一脚踢倒了家里仅有的两个暖水瓶，嘭地一声全碎了，随着我的尖叫您冲过来，一把把我从热水地上拉开来，提起两个壶看看内胆全碎了，您回身就给我屁股一巴掌。我哭了，您也哭了，您边哭边骂我：“你瞎了眼了，就这么两个水壶，碎了用什么？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您第一次打我，您都没问问我是不是烫着了，只关心那两个壶。我哭着跑到屋后草垛边，我想：“如果您提出改嫁，我绝不拦着您。但我也不回那个家，我一个人在这个家过。”晚上，我先睡了，半夜被脚上的烫伤疼醒了，看您正端着碗往我脚上抹鸡蛋清，边抹边哭。因为没钱买暖瓶胆，咱家有两个月喝热水现烧。

　　后来四姨又来，晚上我躺在您的右边，四姨躺在您的左边。我躺在被窝里装睡，连您问我喝不喝水我也不答应，长大了才知道只有没睡着的人才是叫不醒的。四姨试着叫我：“小草！小草！”我假装睡着了。然后听四姨说：“你想好了没有？趁现在还年轻。万一你老了，小草不管你怎么办？找个人家，知冷知热的。”我又听见您小声地抽泣，您哽咽着说：“姐姐，你别说了。孩子是我养大的，从一岁多养到这么大，我离不开她。再说我自己养的孩子我知道，小草不是那没良心的孩子。我不嫁，我们娘俩滚着过吧。”四姨说：“妹妹，你可想好了。小草还小，你们娘俩以后日子怎么过？”您说：“人怎么不是一辈子，我们娘俩谁也舍不得谁，这些天我想了，撇了小草，我下辈子没好日子过。”说着，您回手给掖掖被子。听您这么说我放心了，我睡着了。

　　记得初中时我住校，每周回来一次，每次您都提前将干粮、换洗的衣服准备好，这都没什么，哪个做母亲的不都是这样的。每次回来，在胡同里我就开始喊：“娘！娘！”您有时候答应，有时候就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等着，我总要拱到您怀里，手从您衣服底下伸进去，摸摸您的乳房，您总是笑着嗔怪：“多大的闺女了，还摸？都快跟我一样高了，还没个正形。”

　　有一个周末回来，我刚进屋您就从碗柜里拿出个东西说：“来，小草，给你个稀罕东西。”我从小就馋，您像个魔术师般常能从坡里干活回来，从兜里掏出几个野果，或从筐底摸出几个麻雀蛋来。我欣喜地接过来，是手掌长的黑黑的细茄子般的东西，这是什么？您说：“前边你大娘家小哥哥当兵回来捎回来的，说叫什么蕉，我去人家要了一个让我尝尝，给你留着呢。”原来是香蕉，因放得时间久了，外面皮变黑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香蕉，也是最好吃的一次。

　　快初中毕业时，一直支付我初中学费的亲爹问：“小草，还想继续上学吗？”我咬咬牙说：“不想上了。”亲爹说：“不想上就算了，女孩子上那么多学没啥用。”回来跟您说，您说：“不上就不上吧。”一下午没见您，后来听邻居说您去给爹上坟了，您哭着说：“我对不起你，没办法供小草继续上学，我对不起你啊。”爹曾经说过：“我家小草要是能考上个中专，我就知足了。”那时候的中专，就是村里的状元了。

　　我在家跟您干了半年的活，一直上学的我即不会干，也怕累。天天嘟着嘴，您逗我我也笑不出来。刚过完春节，您就托人给我远在京城的姑家表哥写信，让在城里给我找个活。记得那天傍晚，您问我：“小草，晚上想吃什么饭？”我说：“喝大米粥。”我从小挑食，不爱吃的东西一口也吃不下，您习惯做饭前问问我吃什么再去做。

　　粥刚熬好，姑父来接我，说明天坐长途车去北京，今晚先把我接到他家住。您说：“吃了饭再走吧。”姑父说：“天黑了路不好走，晚饭让小草在我家吃吧，赶紧给她收拾收拾东西。”您快速往我书包里塞了几件换洗衣服，说：“她姑父你喝点儿水，稍等一等。”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手心里攥着五十元钱，说：“钱千万装好了。去北京好好听你哥的话，有事跟你哥嫂子商量。”您送我到村口，路上您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我怕一张嘴就哭出声来。分别时您连看我也没看，只是跟我姑父说：“跟她哥嫂子说，多说着她点儿，还小不懂事，该说的说，这去就给他们添麻烦了。”

　　好多年过去了，有一次您说：“自从你去了北京，我有两年多没喝过大米粥，一看见那粥，我就想掉眼泪。那年你去北京连晚饭没吃就走了，也不知道你饿不饿。”

　　我说：“我早忘了。”

　　不知是什么样的缘份，让我们今生做没有血缘的母女。如果生命是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的话，我只奢望着下辈子您还是我的娘亲，是血肉相连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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