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陶陶的朵朵

　　秋天又到了，在上海的四季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季节。

　　喜欢高大的梧桐树飘洒金黄的落叶；喜欢满庭的丹桂散发幽幽的清香；也喜欢秋天温暖而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象母亲爱抚的手；更喜欢夜凉如水的时刻，听窗外低吟的秋风，对一地散落的月华，回忆一些沉积于心底的往事，那些让自己或者含泪或者微笑，或者幸福或者心酸的往事。

　　一

　　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和他刚刚升入大二，是同一个班级的，比一般人关系要亲密一些的同学。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两个在课余的时候，都在学校的沙龙里工作，这是学生中心自己开设的类似咖啡厅的地方，因此，我们有比其他同学更充足的理由和时间呆在一起。

　　每个星期总有两天晚上，我们在沙龙上班，他做调酒师，我做侍者。我们都喜欢童安格的歌，于是，我们在的晚上，沙龙里总是飘着那首《花瓣雨》，而秋天的夜晚，这样的歌让人的心底有一点淡淡的忧伤，因为那曲调，更因为那歌词：

　　“爱一个人能够爱多久，爱到哪里才是尽头……”

　　那时的我，正从一段无望的感情中清醒过来，伤痛的心在一点点地复原，我本来是活泼开朗的女子，所以我的脸上时时有着明媚的笑容，掩饰着心底的寂寞和忧伤。而那时的他，有一张英俊的，孩子气的脸，眼神里带着一丝丝的傲然和淡漠，可在开怀大笑的时刻，那些傲然和淡漠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青春飞扬。

　　他是聪明的男孩，心思灵巧，他会调各种别出心裁的鸡尾酒，会做各种美丽的水果拼盘，而为他的作品起名字，是我所喜爱的工作。

　　我们并不热烈地聊天，客人少的时候，我喜欢靠在吧台边，用记帐的纸笔胡乱地写一些文字，有时候是喜欢的诗词，有时候记录一些自己的心情；或者我会跑到操作台后边，帮他洗那些泡在水斗里的碟子，记得有一次正洗着，他突然说了一句：“你的头发真黑。”他的声音醇厚而有磁性，我的心里蓦然有一份感动，但我没有抬头，只是笑着回答他：“真的么？我染了头发呢。”

　　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安静的午后，没有课，我们两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沙龙里，为当晚一个学兄的生日party准备装饰用的彩带，不经意间，和他谈起许多往事，关于我清贫而快乐的童年，关于我美丽而遥远的家乡，那些我喜欢的飘雪的黄昏，夏日的斜阳，暮春的清晨空气里飘着的淡淡花香……我用怀念的，惆怅的语气跟他描诉一个我度过了近二十年岁月而他却从未到过的地方，他静静地听着，想象着，向往着，为我的诉说所吸引，所打动，午后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温暖而慵懒，一种如水般的温柔弥漫在我们的心底。

　　还记得一个细雨朦胧的夜晚，不是我们上班的日子，我和几个朋友坐在沙龙里聊天，他突然跑了进来，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我和他点头，他的脸上迅速浮起灿烂的笑容，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着一种没来由的惊喜和一丝淡淡的对他的心疼。

　　从那一些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了吧，我们越来越愿意待在一起，彼此无意间交汇的眼神透露着心底的秘密。

　　可是，我们是那样骄傲又那样敏感的两个人，对感情，我们是自私的，恐惧的，我们害怕受到伤害，没有勇气再向前迈进。

　　如果不是学农，也许这一生，我们会因为愚蠢的矜持而相互错过。

　　二

　　学农，是让我们快乐和心醉的一段时光。

　　那一年的十月，全校的二年级学生，在各系的安排下，到上海的郊区去学农，我们班去的地方，叫盛桥。

　　我们住在当地的一所学校里，女生分成几个房间，用课桌拼成睡床，而男生，全部住在我们隔壁的大教室里，他们打地铺，行李下面，铺的是厚厚的新稻草。

　　其实，我到是情愿睡在这带着田野清香的地铺上的。

　　田园风光是美丽醉人的，而这样的地方，也很容易让年轻的心滋生感情。

　　每天上午，大家挤在一辆面包车里到田间割稻，中午收工，一大群人就笑着闹着，沿着田间的路往回跑，常常是一路歌声飞扬，当地的人，也总是微笑而宽容地看待着我们这群骄傲快乐的年青人。

　　而下午和晚上，是完全属于我们的自由支配的时间。

　　开始的几天，常在吃过晚饭后，女孩子们就涌到男生的大寝室里去跳舞，他们把靠外边的几床铺盖收起来，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舞场，特意带来的录音机放着那个时候，我们几乎所有人喜欢的歌曲。

　　我也去跳，可从来没和他跳过，因为他不跳舞，没有请过任何一个人跳，包括我。在热闹喧哗的时候，常常看到他在自己的铺上，无所事事地躺着，懒洋洋的，心不在焉。

　　没有几天，我就厌倦了跳舞，突然感觉在别人热闹的时候，自己其实还在局外。

　　于是，我们这两个“局外人”，开始在黄昏的时候，就远离喧闹的同学，到田间散步。

　　多年以后，我们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每一个细节，回忆起当时溶溶的月色，秋虫低低的鸣叫，回忆起并肩坐在水塘边，秋风吹过脸颊那清冷的感觉。

　　我们的话题开始多了起来，我们的童年，我们成长的经历，我们走过的路上曾让我们欢欣或迷惘的故事……我们的话语里，没有任何的掩饰和矫情，彼此，象相知了很多年的朋友，有着无法形容的默契和温馨。

　　就在那些寂静的秋夜，在那些倾诉和倾听的日子里，我们悄悄地，走进了彼此的内心。

　　也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他的不快乐的成长，知道了他固执的父母错误的婚姻，知道在长期的家庭的战火纷飞里，从没有人认真地去关心过一个孩子的感受，即使，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所以，他是一个在孤独寂寞中，一个人成长起来的孩子，一个人承受了成长过程中的恐惧和迷惘；所以，在他带着孩子气的脸上，有别人不曾了解，而我所能领会的漠然和忧伤。

　　他说自己的时候很平静，语气总是淡淡的，可我的心底，有着一种深刻而细致的心疼。

　　原来，没有人知道，一个家庭在人人所羡慕的富足下，有着那么深的裂痕；也没有人看到他阳光灿烂的笑容下，一颗孤独的伤痛的少年的心。在很久以后做了他的妻，我的心底仍然有着对他的那种最初的心疼。所以，有时候喜欢象宠一个孩子般的宠他。

　　当然，那个时候我们找到的更多的是孩子气的快乐，去偷偷折我们戏称为“小甘蔗”的田芦粟；在地里挖了生的红薯，放在食堂的大灶里去烤；找了其他的同学，在黑暗的教室间捉迷藏，恶作剧……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他了，和他在一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快乐，而注视他，心里又常常涌起脉脉的柔情。

　　所以，当有一天我们和另外的两个同学一起坐在田野里晒太阳的时候，一个同学突兀地开玩笑问：“将来你们两个有了儿子，会不会带到这个地方来呢？”，在班里以高傲著称的我，竟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相反，我的心里有一种羞涩的甜蜜。

　　而他也没有回答，他在暖暖的阳光下惬意地闭着眼睛，嘴角，却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后来想起这件事，问他，他说：“我心里呀，也甜得要死呢。”

　　还记得那日云淡风轻的天空，和辽远空旷的田野，以及田野里星星点点的，在风中摇曳的野菊花。

　　终于，在学农结束的时候，在当地人答谢的酒宴上，都有了一点醺然的酒意时，我们悄悄离开了喧哗的人群，在江南十月的田野里，在清凉如水的月色下，我们拥抱在了一起。

　　象两个流浪了很久的孩子，突然在这一刻，找到了所要的人；象两艘在大海里漂泊的船，突然看到了宁静的港湾。

　　虽然还有那么多的犹疑和逃避，虽然我们还不敢对彼此说出那个“爱”字，虽然我们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彼此的喜欢。

　　可毕竟，是一段田园诗般美好的开始啊。

　　三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一切都有了一些不同。

　　因为不那么确信的缘故，我们不敢让其他人看出我们的恋情，于是，我们就因此怀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我们在星期天的时候，悄悄地跑到嘉定，去看秋霞圃的菊花；在夜晚学习累了，就一前一后地走出校园，在安静的，没有行人的小路上牵着手散步；在沙龙里的时候，我们和许多的朋友把酒聊天，而圆桌下边，我们的手指偷偷地勾在一起，象小孩子般淘气而又郑重地寻找对方的温暖。

　　我开始喜欢坐教室后排的位子，因为这样，上课的时候，我就能一直注视他的背影。

　　象两个掩耳盗铃的小孩子，掩饰着我们的感情。可是又怎么能掩饰得住呢？寝室里的卧谈会，只要有人偶尔提及对方的名字，我们的语调立刻会与其他人不同，是那样不自然，言不由衷，在人群里看到对方的时候，眼神里自然有一种喜悦在飞扬。

　　之所以不敢言爱，不敢给彼此一个承诺，只是因为我们太年轻，太怕受到伤害，不知道漫漫红尘，会给我们制造什么样的隔阻，不想在毕业的时候，劳燕分飞之际，带着伤痕累累的心离开。

　　可真爱又怎么能够逃避？我们仍是一天一天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困惑的时候，我会在纸上写满：“你是谁你是谁……”被他拥在怀里的时候，我会低低地问：“who are you ?”而他常常注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我喜欢你。”他不肯说那个字，我也不肯。

　　我们，是那样骄傲又那样自私的两个人啊。

　　而苦难，在我们犹犹豫豫，互相吸引又互相逃避的时候，卒不及防地降临了。

　　四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我病了。

　　最初，只是发觉自己的乳房里似乎生了些硬块，没有什么医学常识的我自然也不是很着急，这样的不适，自然不能跟他启齿，所以，找了最要好的女孩子陪我去医院看。

　　可是，给我看病的医生不能确诊的样子，打电话叫来了主任医生，而那个人仍不能确诊，他一脸严肃地叫我几天后去做彻底的检查，他们的样子让我预感到，我不会是一般的乳腺增生。

　　从医院回来，心里有一种茫然和无助的感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沙龙，我知道他今天一个人在里面画海报，果然，我进去的时候，他还在里面忙着，各色的颜料摆了一地。他穿着一件泛白的粗布夹克，看上去青春爽朗。不知怎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心就定了。

　　他问我有什么不开心，我就把看病的事说了，没有自己想象的难堪或羞涩，只是很自然，感觉他是唯一能为我分担困难的人。而他握着我的双手，安慰说：“不要怕，下次检查我陪你去。”

　　而直到现在，回忆起那次检查，他的语气里仍然充满了对我的怜惜和心痛。他说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我一个人沿着长长的走廊孤单地走进检查室时，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他说当时好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也是第一次感到我在他生命中的重要。

　　检查完了，医生的结论是乳腺巨纤维瘤，必须马上开刀，而只有开好刀，才能化验确诊它是否良性，而如果是恶性，则意味着我要切除整个乳房。

　　我不知道怎样走出诊室的，我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告诉他诊断的结果，我想让自己坚强，可是，我的语气里无法掩饰巨大的恐惧之下的无助和绝望。

　　二十岁，鲜花盛开的年纪，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诊断。

　　可他的反应，是出乎我意料的坚强，他搂着我，走出医院，回到学校，走到校门一侧的小路上时，他站住了，面对着我，注示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不要怕，我爱你。”

　　那是石破天惊的一个瞬间，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医生给了我这样的判决之后，他居然说出了他一直不肯对我表白的话！

　　可我想逃避了，我不知自己面对的，将是一个怎样的未来？我怎么敢接受他的爱情？这样慷慨又这样博大的爱情？

　　可他，不允许我的逃避，他说：“不要胡思乱想，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我都会要你！”

　　那个时候，天空里下着蒙蒙的阴雨，而面对突然到来的苦难，他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坚强和勇敢，我们第一次，有了生死相依的感觉。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们的生命开始了真正的交汇，相溶。

　　这么多年，虽然我的爱人，时时表现得象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要我为他操心，牵挂，虽然他也经常会惹我伤心，可是我的心里，从没有一刻放弃对他的爱。

　　只是因为，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与我相依为命，在危急的时候，他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给了我可以依靠的，坚强的臂膀。

　　五

　　我们真正地相爱了。

　　我们不再回避别人的眼睛，每天上课，吃饭，自修，还有去医院看病，他都大大方方地和我同进同出，他的手臂，总是那样温暖那样坚定地，把我拥在他的怀里。而我的心，沉醉于爱情的甜蜜，对疾病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中消减。

　　因为是苦难之中收获的爱情，所以，我们的爱一开始，就受到了所有老师和同学们的祝福。

　　手术需要家长的签字，他陪我给家里写了信，发了电报，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我寄了一张我们的合影，告诉他们我有了很爱我的男朋友，有他照顾我，他们可以稍稍放怀。

　　在等待爸爸来的时候，冬天来了，而那一年的冬天，下了我在上海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场大雪。

　　有时候在想，那雪，是不是为了祝福我们的爱情？祝福一个从遥远的漫天飘雪的塞北走来的女孩子，和一个在江南的风光旖旎中成长的男孩，非同一般的爱情？因为我们爱情的纯洁和晶莹，感动了老天为我在江南下了一场这样洁白的雪，把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晶莹的梦？

　　而有祝福的爱情是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爸爸来了之后，我很顺利地住进了医院。而热心正直的军医，没有收我们一分钱，就为我安排了专家会诊，做了周密的手术计划，指定了最好的医生主刀，手术的结果非常成功，化验的结果是良性的，这场病，丝毫无损于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美丽和完整。

　　因为是半麻，所以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是清醒的，一看到他和爸爸焦灼的眼神，我笑了，告诉他们我是医生们说的“幸运”患者，一切都象一场虚惊。而他，在医生护士们善意的笑容中，送给我今生收到的第一束花，带着爱情和祝福的康乃馨。

　　那束花，带着晶莹的露珠，一直灿烂地开在我的心底。甚至，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很少想要他送我玫瑰，或者过什么情人节。

　　因为，真爱的人，每天都是他们的节日，而真心的花，只要一束，今生也就满足了。

　　六

　　已经是很多年的前尘往事了，回想起来，却仍然没有一点一滴，我们肯于遗忘。

　　走在岁月的沙滩上，随意地弯下腰，拘起一捧，指缝间悉悉梭梭漏下的，都是些回忆的沙。

　　一日早起，曾感伤于镜中自己的容颜，有了一些沧桑的痕迹。可是，又很开心地想到，我们今年三十岁了，而我们共同的岁月，已占了三分之一。跟他说起，他又笑嘻嘻地对我说：“到了四十岁，就是二分之一；到了五十岁，就是五分之三……，这个比例会越来越大。”

　　是啊，我应该是幸福和满足的，虽然永远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可是，没有什么，没有谁再能超越它了。

　　所以，我不避讳和他谈论生死，知道自己今生一定会是幸福和满足的。也曾对他说，如果我先去了，我就不嫉妒，希望有一个好女人来爱他，照顾他，珍惜他，如我一样。因为，我要他快乐，不忍心他寂寞。

　　其实他对我的心，也是一样。

　　因为有了那么多同甘共苦的往事，共同度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所以，不管怎么样的风波和考验，怎么样的误解和伤害，最终，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对这份经过十世的修行才等来的真爱，对禁受住了苦难和风雨的感情，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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