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嘉鸿妈妈

　　她是我的第一个学生。长的不漂亮，清清瘦瘦，文静而寡言。那年我上大二，她读高中。

　　那时的我相当自负，富裕的家庭，倜傥的外表，骄人的成绩，学生会主席的职务，在学校里是众星捧月的焦点人物，走在校园里从来就不缺女生青睐爱慕的目光。豪情满志的我当着众哥们的面立下壮言：四年内不谈恋爱。为了锻炼自己，我也找了份家教的工作。这样，我认识了她。

　　她生长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母亲所在的单位效益不好，已经下岗两年了；在地下商城租了一个小摊位卖服装，补贴家用。她父亲是电子仪表厂的技术员，现在刚能发得出工资。按说她这样的家庭一般是不请家教的，但是她从小就喜欢画画，她父母很疼她，商量让她高中毕业后报考艺术院校。

　　我第一次去她家，她父母对我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端茶送水让我很不自在；特别是“老师，孩子的前途就靠你了”这句话更让我感到压力的沉重。她静静的站在一旁，脸色略显苍白，细长的眼睛低垂着，腮上挂着一丝羞涩。

　　她的潜质和悟性都不错。第一节课我给她讲了绘画的理论基础知识，点评了一下她平时的作业。她学得很认真，也很投入。她总是静静的，偶尔抬起头看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她五官上最耐看的就是那对细长的眼睛，和细细密密的两排睫毛。

　　日子不紧不慢，半年过去了。寒假归来，我再去她家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一样和陌生。几日不见，她的脸色好像更苍白了；而她的她父母则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衰老。

　　看见我，她好像特别高兴，两腮又爬上了一抹微红。她急急的向我诉说她的假期生活，拿出她在假期画的作业让我看。然后忐忑的仰着脸看着我。

　　她的画确实有进步，可见她在这个假期努力了。我觉得她的健康好像不如从前了，动不动就咳，说上几句话也咳，咳的我的心七上八下，手忙脚乱。

　　送我出去的路上，在楼梯口，她父亲才低低的对我说：她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癌。她爷爷就是这病走的。本来今天是打算告诉你以后不用再来了，可是看到她看见你时的高兴劲，又不忍了。她喜欢画画，和你谈得来……你……还能继续来吗？

　　刹那间我的脑子忽然变得异常混沌，所有的记忆都顷刻间变得支离破碎。我的身边一直充满鲜花和阳光，觉得生活就是享受不尽的快乐；来这里也是生活的一种调剂，我从来就不缺那点辅导费。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很小的时候外婆的去世，但那是年龄小，对于死没有太深的体会。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死亡，而且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走远……我下意识的回头看，发现她站在阳台上向这边看，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和白色裙裾，像一株风中寂寞的兰花……

　　以后每个星期四和星期日我都按时去。只要有时间，我尽量在她家逗留时间长些.我们在一起看小说，听CD；我教她用电脑合成照片，做动画，教她上网，聊天。给她讲我们学校的趣闻，还有我们宿舍哥们的恋爱故事。她总是听得很专注，很神往，静静的托着腮，偶尔笑一下，就引起一阵猛咳。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的坐在窗前，任暗夜静静的流淌。蔡琴浑厚的歌声在耳边飘荡：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头，那感觉如此神秘；你总是不言不语，让人难忘记……

　　她父母对我的感激溢于言表。往往送上水果，或者端上俩杯热茶，就轻轻关上房门。我有时也问自己，这样做究竟有没有意义？虽然我一直希望她能好起来，但在看得见的未来，悲剧好像早已注定。

　　情人节那天，大学校园异常沸腾。恋爱的，暗恋的，情侣，非情侣，都争先恐后的用玫瑰花去装点和酝酿爱情。花店老板比准情人们笑得还要灿烂。我也收到了几束莫名其妙的玫瑰花，走在校园里感觉有好几双注视我的眼睛，无从猜测了。寝室的哥们一哄而上，说：反正你留着也没用，不如我们借花献佛，送给我们的心上人。我笑着，任由他们去抢。猛然，我想到了她，不知她还可以等到那个爱她的人送的玫瑰花吗？

　　那天临走我才拿出那支玫瑰，她显然很惊讶。静静的插在瓶子里，凝视了良久，才问我：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今天是情人节啊！

　　她默默的走到窗前。我走过去，竟发现她泪光盈盈。我一愣。

　　我曾很多次的问自己：喜欢她吗？回答是否定的。我喜欢的女孩子是性格外向，活泼漂亮的类型，既要慧心兰质，又要青春靓丽。她离我的标准好像有很大的距离，既不漂亮也不活泼。但我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一朵小花还未开放就寂寞痛苦的枯萎，虽然这种枯萎知注定要在看得见的未来来临，我还是希望我的存在能减少她因缺失水份带来的痛苦。

　　她抬起头，望着我，像是要把我刻进她永远的记忆里，那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突然问我：你很喜欢我的是不是？我的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忧伤和爱怜，我使劲点着头：是的，是的。

　　她幸福的闭上了眼睛。我慢慢地把她拥入怀中，感觉她身子抖得厉害。我用嘴唇轻轻的碰了碰她的苍白的嘴唇，凉凉的，依稀一股中药的余香。

　　她睁开眼，高兴的说：谢谢你，谢谢你吻了我。我很高兴，这个情人节。

　　离开了她忧伤的小屋，我又回到了我精彩的大学生活。学校里永远有举行不完的各种活动，舞会，聚餐，采风，写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氛围中，我有时都怀疑它的真实性。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她，她睡得好吗？咳得厉害吗？

　　暑假我们学生会和几个志愿者去了一趟西藏。当再次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已经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我最后一次见她父母的情景不忍再想起。失女之痛彻底的击垮了他们，才四十出头，竟象六十岁的老人。她母亲递给我一个封着口的牛皮纸档案袋，我知道是我送给她的学习光盘和CD。

　　我没有打开。就让这段记忆尘封吧。觉得总算对自己有了一个交代。随着那个夏天的过去，我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搁下了。失去朋友的伤痛对于当时的我很容易恢复，我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喜欢过她。

　　多年后，要结婚了，因为我得把我的那堆书搬到新房去，才认真的收拾这些年堆积攒下来书籍.在书橱最上端，我又看到了那个依然密封的档案袋。它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如静静的她。以往的岁月流水般潺潺而出，那曾是我生命中一段沉重的岁月，我已经淡忘它多年了。

　　打开袋子，里面除了光盘和CD，竟还有一张类似贺卡的图片，是她制作的。在蓝蓝的大海前面，是用电脑合成的我和她的照片，能看出手法还不熟练，羽化边缘也不自然。我可以想象她在无数个咳的睡不着的夜晚，一遍遍的去绘制这张她心中的蓝图。下面还有文字：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充满阳光的日子。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一生没有爱过等于生命没有歌，一生没有被爱等于生命没有花；我已经体会了生命给我带来的幸福和快乐，我来过，爱过，活过，这已经足够了。

　　很多年前的那滴泪终于流了下来。眼前的大海变得空旷而模糊……一朵花，究竟怎样才算真正开过？

　　那首久违的歌又从远处飘了过来：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头，那感觉如此神秘；你总是不言不语，让人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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