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运的苹果皮
认识得，是在1986年的春天，离高考还有三个月，18岁的我独自来到天津，参加专业课面试。那时，考生们大都住在考场附近，也许是为了看榜方便吧，我经父母的朋友安排，住进了一家单位的集体宿舍。宿舍是那种常见的筒子楼，走廊里白天也是黑乎乎的，看不见阳光，大大小小满是灰尘的箱子和胖瘦不一的油腻碗橱让本来就不宽敞的走廊变得迷魂阵一般，单身汉们乱七八糟的锅碗炉灶经常在行人的脚下叮当乱响，公用的水池和厕所散发着异味，总之一切都是和家里的井井有条相对立的无序状态，但是却飘荡着令人着迷的自由的气息，好象有人突然打开了通往后街的门，让我发现了刻板的生活背后还有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这是对一个18岁女孩最大的诱惑和召唤……
不久我就发现，宿舍楼里不止住着我一个考生，还有另外三个男孩子，他们其中的两个后来成了我的同学，得就是其中之一。
一天清晨，我端着脸盆到水房洗脸，看到一个身穿中山装，圆头大耳五短身材的男孩站在水池旁边笨拙地削苹果，我知道他也是考生，正在考虑是不是该打个招呼，却只见他把削下来的整条苹果皮往水池里一扔，咬着苹果扬长而去。这人怎么这样！我端着盆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苹果皮扔在水池里，地上明明就摆着垃圾箱啊。“没教养的男孩！”我想，“难道他在家里也是这样？！不理他，坚决不和他打招呼。”在天津的后几天，是愉快而顺利的，进入复试、再复试、体检，都没出现什么差错，而且还和宿舍楼里的另外两个考生成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扒着考场的窗户偷看其他考生的笑话，然后评头论足总结一番。可我却始终没搭理过那个往水池里扔苹果皮的男孩，虽然他复试时就坐在我的旁边。他，就是得。
那时的我，是个心高气盛的小姑娘，我不知道命运就在不经意之间和我开了个玩笑，我没想到，那块苹果皮差点影响了我的一生。
(二)错位
上大学了，到外地上大学了，对于18岁的女孩来说，成长的日子真正开始了。
我上的这个班是为上海代培的，当我踏上南去的火车的一刹那，就意味着和我生活了18年的北京切断了联系，我的未来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展开，可离家的惆怅却很快被自由的欢乐取代。
那是多么年少轻狂的年纪啊，我们20个男孩女孩就象20只从笼子里被放飞的小鸟，在广阔的天空中寻找着方向，我们欢呼：我们自由了！很快，我们就迷失了……我们班里15个男孩，5个女孩，在开学的一个月里，我竟然都没有把男生们的名字对上号，至于得，就压根没认出来他，他的发型变了，剃了个锃光瓦亮的大秃瓢。后来想起他就是那个扔苹果皮的男孩，再看他那一副愣头青的模样，根本就不想理他。
大学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我不记得学过什么，只记得一次次的郊游，男孩子们笨拙地向女孩子们献殷勤，这期间我收到过一些表示好感的信号，那是男孩子们不论对象只论性别到处发送的，这里面也包括得的，他发信号的样子是不转眼珠地看着你，那时，他的头发已经长出一些，我清楚地记得他穿一件棕色的毛衣，坐在动物园的草地上看着我，活象一头傻乎乎的大棕熊。他是那个扔苹果皮的男孩，比我小半岁，样子还很可笑，我怎么可能理他。
比郊游印象更深刻的就是舞会，那时，在舞会上跳交谊舞是件很老土的事，最流行的是“两步”。所谓两步其实就是年轻的恋人们相拥在一起随着音乐左右摇摆罢了。我们是一年级新生，参加学校的舞会还比较怕生，这就少不得自己在宿舍里先演习起来。
在一次班里男同学自己“举办”的宿舍舞会中，我认识了他，开始了一段恋情。他是个外表文质彬彬的上海男孩，略显瘦弱，却很有主意，他有上海男孩对女孩子温柔体贴的特点，而且，似乎也很有经验，他不象同龄的男孩对女孩那么毛毛躁躁，却很有目的性，他完全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男朋友形象，但天知道我是怎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步步跟着他走了下去，我想，舞会那个晚上，我一定是疯了。
恋爱的日子开始了，我自己也没料到有这么快，男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出双入对，我觉得怪怪的。慢慢的我知道男朋友在男生群里人缘不好，那个年龄的男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可我，却因为他的关系，被一个群体孤立了。我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不是爱情，只看到他对我的好，他会经常买一些我爱吃的零食给我，替我打开水，吃完饭拎起我的脏饭盒冲进热水龙头前拥挤的人群……他几乎为我做了一切可能做的，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我，真的太年轻了。他常常用赞赏的口气对我说，你和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而我对他，除了感谢他对我的周到，却说不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灵性似乎被现实生活中他对我的那些“好”给封死了，找不到感觉，没有了思想。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们是两种人。那段日子，我经常躺在床上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是真的想要吗？没有答案。年轻的我只能借助生命的惯性走下去。这一走，就走了三年。
(三)悟
那些日子，我经常怀念北京，怀念北方碧蓝天空让我年轻灵魂产生的颤动，怀念我曾经拥有过的爽朗笑声和生命的激情。
就是那段日子，我开始听罗大佑，他那成熟男子沧桑的歌声配合了我压抑的心情。我开始相信命运，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被改变，相信未来不过如此，爱情不过这般，相信过去那个充满理想的快乐女孩不会再回来了。我以一个小妇人的心态想：我一定是长大了。那段迷乱灰暗的日子，我努力地让自己“幸福”起来，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似乎还不难办到，当他对我好的时候，我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本性，让自己陶醉其中。可一旦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就发现我的“幸福”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无奈。男朋友是个不合群的人，甚至有点孤僻，每当我正和其他男生高高兴兴聊天时，只要他一出现，男生们都作鸟兽散。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没少争吵，最后都是以他让步结束，我敢发誓他最终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和他闹别扭，问题的症结到底出在哪里，他不会明白。
他从小在上海长大，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现实的城市，他的世界和理想也是具体现实的，他有野心，也有能力对付这个世界，将来他会给他心爱的人一份富足的生活，让她衣食无忧。这是他可以大大炫耀的地方，但是他一定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这些对我根本就无所谓。这不是他的错，他已经做到最好。公正地说，我在这场恋爱中也并不是一无所获，我学会了宽容、忍耐，学会了以善对待善，他觉得我们这样已足够好，所有的不和谐在他那里都总结成一句话：“你这个女孩，看着挺柔弱，内心怎么这么刚烈？”我知道我们的心无法交流。
在一个甜蜜的笼子里生活着，按理也应该满足，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金黄的旷野，有牛羊在旷野上漫步，有农人在收割沉甸甸的麦穗，在田野的这边，是漫山遍野红色的花朵，它们在树上开放，红得象血一样。在梦里，我面对如此饱满强烈的色彩，失声痛哭……
(四)自己和自己对话
………………
酒后一切都变得宽松了/随你讲/你模糊的身世/那一次偶然碰落爱情果/便抖落一身灵气/脱仙成人/酒后一切都很畅快/挽留不住/意料之外的称呼竟/喷薄而出/如谈笑间的泪水/请/让我哭(节选自史料)
我必须检讨，我是个充满惰性的人，在那三年时间里，我没有对他说过“爱”这个字，也很少设想我们的将来，但是惰性却让我没有提出离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对我那么好，我找不到理由。
我周围的同学们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长大，得也不例外，我看到他把自己的女朋友带进带出，根本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在和得的接触中。我发现他其实是个还不错的男孩，对女孩照顾但也很有分寸，几乎班里的女同学都觉得，和得交往是件很舒服的事。我有点怀疑，几年前水池里的苹果皮到底是不是他扔的，莫非我看走了眼？圆头大耳五短身材的得也不是刚进校门的那个愣头青的模样了，也许是经过了爱情的启迪？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和原来十分讨厌的人成为朋友，但事实就是事实，虽然我和得说话的机会一点也不多，但我们俩都明白，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我和我的男朋友经常能在校园外碰到得和他的女朋友，我们大家总是友好地笑笑，然后各走各的路，我发誓那时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想法和企图。
二年级一个周末的夜晚，男朋友回家去了，班里两个平时和我关系还不错的男生邀我去喝酒，我放风般欣然前往。那天晚上的菜我只记得麻婆豆腐和炒螺丝，但是酒却喝了不少，在喝到眼神迷离时，一个男生突然对我说：“我们一直不明白，你怎么会和他好？”我记得自己当时在笑，控制不住的笑，因为酒精的作用，我觉得那笑声很远，仿佛不是我的。另外一个男生接着说：“是啊，得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听到自己遥远的笑声，眼泪却哗啦啦流了下来……第二天，酒醒之后，生活依然在继续，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酒后的醉话，就算一切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我有男朋友，得有女朋友，会有什么改变呢？什么也没有！
但是从那时起，我真切地觉得自己的内心分成了两半，他们经常争执，当然不是为了得，而是为了我自己的生活。
弦
我们在河两岸对饮/饮一杯杯月光/拨弦人的手指/拨响/我这一岸/夜光杯荡漾出/一阵阵/笙萧管弦/酒已喝到这种境地/似一若有若无女子乘/月色飘过/我相信除我之外没有/第二的神仙
轰的一声/怒响/来自你那一岸/你一如古人般掷杯拔刀/又长叹/终拂袖而逝/飘然/一样的江月/在你那边很暗
我是你剩下的/我饮你沧然的笑/我才发现/两根琴弦如无桥的岸(选自史料)
(五)爱是没人了解的东西
大三的时候，一次作业，我和得分在了一组，在合作的过程中，我们惊奇地发现了互相之间的默契，合作是愉快的，结果也非常成功，考试时，我们这个组得了全班最高分。在同学和老师的掌声中，我们的心中充满喜悦。后来，教室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突然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爽朗地说：“和你合作很愉快！”我们就那样象战友般握手了，那晚我们的手很温暖。我感到自己的心里有块石头落地，我告诉自己：这份友情没跑了。
这一年里，我和男朋友也有争吵，但感情基本上进入了平稳期。至于我和得，没有任何进展，甚至连“非分”的想法都没产生，因为，我有我的男朋友，他有他的女朋友，一切都没有改变。
转眼到了大四，那是89年的秋天。我和男朋友的关系进入到奇怪的阶段，也许是长久不能沟通带来的疲惫，也许是这三年的生活让我对爱情已不抱奢望，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我记得一天晚上，在学校简陋的咖啡厅里，我喝着啤酒对他说：“我想好了，以后我们在一起，我不会限制你和别的女孩交往，我希望你能有自由的心，如果碰上比我好的，更合适你的，我不会阻拦你。”
男朋友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但一向把我当个宝的他最终还是勉强地笑笑，对我说：“好啊。”那一晚，我很为自己的“成熟大度”骄傲，其实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这些话，意味着这段感情在我心里已开始褪色。比起校园，男朋友似乎更喜欢社会，他经常参加各种实践，为自己的将来做着准备，那一阵子，他经常不在学校。
独自一人的我好象更加快乐，只要他不在，我和同学们的关系就变得正常，我似乎又找到了那个天性乐观的自我，可是我也发现，那段日子，有一个人不快乐，那就是得。
得经常一个人坐在学校的草地上发呆，男生们说，得失恋了。一天晚饭后，我坐在得身旁的草地上，问他。“女朋友和你分手了？”“是我和她分手了。”“吵架了？”“没有。”“那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暑假里，我把她带回家，见了我的爸爸妈妈，她走了以后，我妈问我，你真的会为她负责一辈子吗？我回答不出来。我妈说，你好好想想吧，如果不想为她负责，就让她自由吧，别耽误了人家女孩子。”得停了一会儿说：“我好好想过了，还是没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所以我决定，分手。”半晌，我说不出话来，我得承认一开始我没听懂他的话，因为这个理由对于我当时的生活来说，过于抽象。但是我马上意识到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是的，不是为了什么具体的理由，仅仅是为了他没法对自己的内心交代。而我呢，这三年来，我又何曾对自己的内心有个交代？得扭头看着我说：“我知道我的选择没错，可是我心里的确难过。”我看着他的眼睛，不是当年那个往水池里扔苹果皮的小男孩了，不是了。他的选择对我来说是个震撼。
那个黄昏仿佛很长，后来我陪他坐在草地上，什么也没说，直到太阳下山。晚上熄灯以后，是女孩子们卧谈的时光，我和一个平时和我关系不错的女生聊着得的事，我说，我很佩服他的选择，他比我强得多，我没法克服自己的惰性，忘记了怎样才能不顾一切面对自己的内心。那个女孩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该不会爱上得吧？”我想也没想，不假思索地笑着说：“怎么会！我现在一切都很好啊。”可我分明听到黑暗中传来的一声叹息。
(六)我往何处去
转眼到了秋天，也许是命运的安排，男朋友在校外实习，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在那段日子里，我和得经常聊天，也许是那个黄昏的陪伴增进了我们的友谊，我们彼此间迅速增长的默契无法用语言描述。那时我觉得，如果爱情不过如此，有友情也很美好啊，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让我真正开始正视自己内心的是一件很小的事，一天，得问我：“晚上礼堂有演出，知道吗？”我说：“知道。”“几点啊？”“不太清楚，我去问问，到时候来叫你一声。”
晚上，我怀着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欢喜来找得看演出，却发现宿舍的门开着，只有破录音机在放着罗大佑的《你的样子》，黑暗当中，一个人没有。我呆呆地站在凌乱的男生寝室，听着如水一样的歌声流过我的心中。我没法说清当时的酸楚感觉，只是一遍一遍问自己：我倒底是怎么了？
第二天，在阅览室碰见得，他抱歉地对我说：“昨天真对不起……”我的好胜心占了上风：“没什么，本来就没说好嘛。”他有点为难：“昨天哥们非要给我介绍一女朋友，我又不想去，可是……”都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着我，我急切地打断他的话：“今天晚上还有演出，来吧，我给你占个位子。”
晚上演出是在小礼堂，我真的给得占了个位子，得来晚了，但是，我心里却充满喜悦。他气喘吁吁刚坐定，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昏了头，竟突然把手放在了他的手里。我感到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握紧了我的手。
后来他曾经告诉我，我的举动真的让他吃惊了，周围都是人啊，你当时怎么敢？他说。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那天晚上我没有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演出结束了，得说，我们去喝酒。
在那个个体小饭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灯光昏暗，可是爱情降临。
开始我们只是喝酒，没有说什么，喝到最后一杯时，我感到有什么催着我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扭过头好好地看着得，用清晰而又绝望的声音告诉他：“我害怕失去你，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你……”这三年来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感到脸上有热乎乎的两行在滑落，却没有去擦，就那样任它流淌，只是好好好好地看着得……
后来的两天，我和得没有单独见面，我们似乎都需要时间，把这瞬间就达到沸点的感情好好冷却一下。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软弱，我开始害怕选择，怕我珍惜着的这份友情和默契一经改变就面目全非，怕自己找不出理由和男朋友分手，毕竟三年了，三年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就了断的。
我不知道是怎么说服了自己，写下了这样一张纸条，在得踢球的时候，偷偷塞在他脱下的牛仔衣里：“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让我们把完美的感觉留在心里。”
那以后，我一直注意着得的表现，可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终于，我忍不住了，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在男生楼和女生楼之间的的空地上，我拦住了得：“那个纸条，你看了吗？”得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让我做圣人。我做不到。”说完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不动。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得是个坚决的人，我知道他不会欺骗自己的感情，那么这就意味着我根本得不到我想象当中的“友情”，因为我的软弱，我将什么也得不到，我完了。我难以描述自己当时凄凉的心境。
记得那天晚上我还是找到了得，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把苹果皮扔在水池里？”我把这句话写在了他的笔记本上，现在，这个本子就在我的面前打开着。他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说不清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是可以弥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无法抗拒/就如同为两个季节开花的树/我们谁也不是长青的松
没有看清一个夜色中的暗示/就再也看不懂你每一个清晨/如果遗憾是从此注定了/幸运也就注定了
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唱/伤感的歌喝伤感的/酒谈论伤感的友情/在什么也不不能说的时候/请过来坐在我的身旁/让我以全身心的灵性感受/你的存在
只是谁能告诉我/心倒底是平静如水/还是波动如水(选自史料)
(七)最后的冲刺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班有一个星期的电影观摩，每个同学都拿到14张电影票，而我的男朋友依旧在外面实习。这真的是上天的安排，当我坐在电影院的位子上时，就隐隐地有一丝预感，果不其然，当得的身影出现在我这一排，出现在我的旁边的时候，我们先是下意识地一愣，接着就从对方的眼睛里知道有什么一定要发生了——我们的14张票竟都是挨在一起的！这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但我们却谁也逃不掉了。
在爱情的这条路上，我奔跑了三年，可最后的冲刺，只有短短的五天，那是怎样的五个夜晚呀，我们一遍遍地从静安寺走到外滩，再走回来，全然感觉不到疲惫和寒冷。一开始，我对得说：“给我半年时间吧，让我把三年的感情慢慢了断。”得回答：“我怕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觉得这回答未免残酷，但是仔细一想却非常在理。于是第二个晚上我又说：“也许我需要三个月。”得没说什么，他在路灯下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十分的不忍。第三天我发誓一般：“一个月，等我一个月！”
男朋友在第五天回来了，晚上，我照例去夜校上课，而他，照例到点就骑着自行车去接我，我原以为见到他会保持最起码的圆滑的微笑，但是我错了，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我的内心正经历着的真爱让我没法撒谎，回学校的那一路，我一个字都没说。
回到宿舍，在我的帐子里，我把录音机开得很响，然后，说出了一切，我说我们分手吧，男朋友问我为什么，我说我爱上了别人。我没想到自己会哭，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沉默了好一会儿，男朋友说：“好吧，我接受这个事实，其实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泪眼婆娑地说：“如果你愿意，就恨我吧。”他轻轻地说：“我不恨，我只觉得这三年，象一场梦。”说完他也哭了，我从没看见一个男孩子如此伤心地痛哭。在那一刻，我忘记了这三年里自己的付出，对于他，我只有感谢。
第二天大清早，我跑到得的宿舍，推开没有锁的门，坐到他的床上，他还在睡梦中，没有起床，我什么也不管，坐在那，只管哭，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吓坏了：“怎么了？”我呜咽着：“没有……我没有用一个月……”得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坏笑：“哭什么，傻丫头！”我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开，抽抽噎噎地：“人家冷……手……手套都丢了……”那天，得送了我一副手套，很软很温暖的一副手套。
大四的寒假，热恋中的我和得第一次经历分别，我发现自己的心开始变得柔软……
冬天的故事
小心地伸手进去/再轻轻地一拍/啪——闷闷的/是我的信掉进邮箱/默默的是我的心要被寄到/远方/至于/邮票贴足了没有/地址写对了吗/徒然却偏偏要想
然后就有在灯下/为你落泪的日子/有思念落入火焰中/嗞嗞作响/在结霜的玻璃窗上/画你的模样/只为终生不忘
一觉醒来/满树的鸟雀都学会一种/叫声/莫分离莫分离莫分……/温暖而又凄苍/想你的心情如窗外的细雪/淡淡飞扬
1990.1.
(八)没有祝福的日子
毕业了，我和得被分到了同一家单位，真正走向社会，才发现前途一片茫然，在学校里，大家都说普通话，我们的上海话没有什么长进，进了单位才发现，别人在说什么，我们根本都听不懂。而且除了几床被褥几件旧衣还有朝北的宿舍，我们一无所有。
工作的头几年是充满挫折感的几年，我们的经历也许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所以，具体的事情也不必多说。
我清楚地记得几年后那些让我感到开心的日子：我们买洗衣机的那一天，我把积攒了很久的牛仔裤统统扔了进去，然后到处奔走相告：我们买洗衣机啦！我们买洗衣机啦……还有用我第一次领到大笔的稿酬买来电视机的那天，得站在房顶上调试天线，我在屋里声嘶力竭快乐大喊着：“好！就这样……哎呀不好，再回去一点……”还有装电话的那一天……还有还有……我学会了用电炉烧出好吃的菜。
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得已经是一对小夫妻，事实可能也是如此，可是我们没有结婚。热恋过后，日子不象想象中那么好过，两个人的个性开始显现，常常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纲上线，我想说的是，我不愿夸大争吵给感情带来的伤害，我真的这么认为：一切争吵都是合理的必要的，当然，是在结婚以前。我不知道我们是两个过于不看重婚姻的人还是过于看重了它，反正，我们谁也没说过要结婚。
有朋友劝我，该结就结吧，恋爱时间一长容易散伙。这话放到现在我能明白，这些年来我确实目睹了各种成功和不成功的恋爱和婚姻，但在当时，我不明白，也许得也不明白，我们只是觉得，这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相信自己的感情。
争吵，一开始是每个星期都有，后来令人欣喜地减少到到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我们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进步，也更加理解了对方，虽然这理解的过程相当艰难。可是我们都是对感情认真的人，愿意承受这份艰难。
我们的爱在相处和争吵中慢慢成熟，我们渐渐学会了理解、信任、宽容和责任，这在我们以后的生活中甚至比热烈的感情还来得重要，我真的感谢上天，给了我那样一段学习的日子。
94年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我和得经历了一次三个多月的分离，他带着一队人马到外地工作，条件艰苦责任重大，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过那么痛彻心肺地想他，我们经常握着电话，长久沉默，那种思念之情，也许只有用当时的语言才能表达。
瞬间
我总是善于记住那样一种情景/黑夜里忘情的长吻/沉默在风中的誓言/我的泪水象顽皮的孩子/亮晶晶地滚落在胸前/不是离别也不是相见/那个瞬间是永远
我总是不肯承认那是一种错觉/匆匆的握别意味着挽留/我的灵魂已被你收进行囊/你说再见了/轻轻拍一拍我的肩膀/我却转身抱住你的背影/一半是依恋一半是凄凉
不要让我分辨一些概念/甜蜜与苦涩/圆满与缺憾/我甚至解释不清这样的事实/你温情的目光是怎样/刹那间灼伤我的双眼
1994.5.31夜——6。1凌晨
无词歌
来自天上的歌声是无言的吟唱/来自天上的声音没有界限/是什么力量感动虔诚的心灵/我相信，不是语言
于是我们伫立在匆匆人世间/手挽着手/用眼神互相问候/有拥抱可以渡过冬夜/有亲吻能够安抚伤口/面对路人好奇的询问/我们报以感激的微笑/算是回答/这一生无言的守侯
于是拿起电话，我明白了/为什么你那边/笑声过后会有长久的沉默/放下电话/为自己斟一杯醇酒/我的大脑已习惯为一盘磁带/不停地旋转/音乐响起，月光如河/让我品酒/品你那首无言的歌
1994.6.4.晨
等待
我承认这是一个生存的时代/却怎么也放不下一片古典的情怀/也许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女子罢/以誓言推算着未来/就算爱情这个概念不复存在/请记住/我还在等待/如果你的心被风所动摇/不妨因为我而坚强起来
那么，哪怕你在千山万水之外/请相信我/相信那些激情和热泪都在灯下/苦苦等待/等待我生命中最重大节日/是你的归来
1994.6.5.夜
无法释怀——我做梦了
在梦里/我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关押
我说/放了我，这不公平/回答我的/是陌生面孔上冷漠的眼睛/于是我含泪请求/放我回去吧，我什么也没做/那陌生的看守摇了摇头/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话/好吧，就给我一两天时间/我的爱人就要回来/请让我和他见上一面
铁窗外/那模糊的嘴角泛起一丝/爱莫能助的苦笑/我知道我不会成为英雄/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睁开眼/是一个温馨的世界/闹钟在滴答地响着/电扇在轻柔地旋转/一切都是宁静/只有我的心起伏不定/揩去眼角那颗梦中的泪滴/禁不住地问/为什么睡眠也不能使你褪色/为什么你要牢牢占据我的胸怀
问完了/才知不是你的错/我所有的痛皆因为/我在爱
1994.6.6.晨
(九)让我们结婚吧
我特别想感谢我们的父母，在我们恋爱的日子里，给了我们最大的理解和支持，没有一个人催促我们，是不是该结婚了，甚至我的妈妈。我很难想象，如果我们这两个个性强硬的人把那些艰难的争吵留到结婚以后，会是怎么样一种情况。但是什么时候该结婚呢？我们不知道，我们甚至觉得，就这样吧，不结也罢。没人知道我们在等待什么，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95年的11月，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起了床，得平淡地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好象也顺理成章地回答：好啊。我们等待的，也许就是这样平凡一天的平凡早晨，我们等待的，是我们的默契到来。领了结婚证书，我们却封锁了消息，除了给双方父母打了电话，同学朋友谁也没告诉，在我们心里，结婚是我们两人自己的事，是我们自己用爱和勇气等待到了这一天，所以没必要让谁都知道。我给我爸爸打电话，告诉他我结婚了，春节回北京，他似乎很高兴，问我需要多少钱，我说不需要。爸爸说，不管怎么样也该意思一下。我想了想说：“就给我1999吧，象征长久。”后来，我得到的是2999，比1999更加圆满。
(十)告别昨天
我的经历大致就是这样，写下它，开始，我并不十分情愿，因为说别人容易，写自己太难，本来非常简单的经历，落在文字上就觉得无法还原。我只能尽量地把事情最明了的主线写出来，但生活给我的启迪却远不止这些。
对走过的日子，我想说一声感谢，感谢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造就了今天心地单纯的我。感谢命运在最初跟我开的那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如果不是它故意碰落了得手中的苹果皮，如果我一开始就和得走到一起，恐怕，这就不会是我们今天的结局。感谢那个他，虽然他给我的不尽是快乐的日子，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他对我的好，我正是在他那里开始成长，开始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三年的日子，应该不算长。
爱让我成长，它教会我面对自己的内心，教会我在岔路口必须做出选择。在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我都受益非浅。
我所有这些简单的经历，对于已经成家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价值，如果说它唯一还有一点意义的话，应该是对那些恋爱或还没有恋爱着的人们。我只想给你们看当年那个对爱和世界一无所知的女孩成长的轨迹，心灵的路程。但愿我写得不算太差，让你多少能够看到一点。我想对冬儿妹妹说，相信爱的存在吧，哪怕你得不到也要相信啊。
我想对自己说，不要经常沉湎于回忆，该忘记就要忘记，毕竟，我们需要有足够的精力和勇气面对我们现实的生活，真实的生命。
和得相爱以后，有一天，我突然决定把所有罗大佑的带子都收藏起来，不再去听，因为我真的听到，那歌声在向我的生活告别……
往事
你不由分说挣脱我的怀抱/在夕阳里向我挥一挥草帽/说勇敢点，告别的时候到了/然后你的背影变得又远又小
是什么促使你顿下决心/还是你不得不走，大限已到/那么从此后我的双手将残留你的温热/我的眼睛为岁月收藏你隐忍的微笑
你说不，姑娘，还是忘记吧/忘记才是治愈创伤的良药/就当我是必须南飞的大鸟/就当黑夜之手熄灭微明的火苗
可是，请告诉我几种不期而遇的可能/就算我再也认不出你的容貌/先别急着对我说感情是新的好/别让我的心在收获的季节里无所依靠
你却象云游的过客转过身去/一任麦浪淹没翻飞的衣角/慢着！就这么走了吗/你听到我矜持的城墙轰然坍倒
难道不能约定一些匆匆的会面/哪怕在最短的春夜，昙花开闭之间/毕竟有脚印是可以追溯的/还有纯真的世界需要怀念
你说离开你姑娘，并非我不动感情/只因为你那颗专注的心灵/就让我带走青春的梦与哀伤/你听不远处有幸福的钟声为你敲响
你毅然冲出我挽留的泪光/不肯回转的身躯掩饰离别的悲伤/湿润的落日是你沉重的叹息/我看见秋日的旷野上一片金黄
199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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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