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送我到村外

　　作者： 张秉尧 出处： 中国母亲文学网

　　今天是母亲去世十周年的忌日，本应回乡烧张纸来祭奠母亲，无奈天公不作美，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便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一个人独坐窗前，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思绪像潮水般回到从前，我的眼角开始湿润了。

　　我想念母亲。

　　于是我回到书房，拿出母亲遗像端放在面前。母亲两只大花眼依旧深情地望着我，她的音容笑貌再现眼前，仍旧那么慈祥、和善。

　　记忆中的母亲，高高的个头，浓黑的长发，高鼻梁大眼睛，是漂亮的女人，可在那个年代硬是让外祖母裹了足，成了一个小脚女人。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人，一个字也不识，可母亲却心灵手巧，聪慧过人。她心地善良，寡言少语但又胆小怕事。小时侯，家里很穷，我们兄妹又多，是村里有名的缺粮户，上学的费用全凭母亲喂养的老母猪和十几只鸡来供养，可每当我们拿回一张张奖状时，母亲立刻忘记了劳累，脸上绽开了欣慰的笑容，她的小脚跑得更欢了。

　　我在家是老小，生性玩劣又爱出风头，给母亲增添了不少忧虑和担心。

　　14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离村二十里的乡中学重点班，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又蹦又跳地跑回家时，母亲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亲昵地抚摸着头，可父亲的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因为两个哥哥正在读高中，如果我去乡中学，无疑给本来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况且村里也有初中。夜里，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咱家的三猫(我的小名)聪明，也许将来出息大着哩！”父亲点点头说：“那可又苦了你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在昏暗的灯下，给我裁洗被褥，把哥退下来的衣服补上补丁，收拾干净整洁。报到那天，我用自行车驮着行李，母亲的小脚跟在后面，千叮咛万嘱咐，送我到村外的老榆树下，我停住脚步示意母亲不要再送。我骑上自行车走出很远，回头望时，母亲还孤零零地站在老榆树下，用手打着手檐，此刻我才理解了刚学到的一句诗“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含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年，母亲踮着小脚送了六年。

　　后来，我考取了首府的司法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法院工作，成了一名法官。当我第一次穿上威严庄重的法官服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母亲看看，于是我搭上了回乡的长途公交车，兴冲冲地赶回了老家。当母亲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头顶国徽、肩扛天平的英俊小伙子时，她的热泪早已奔涌而出，母亲紧紧抱住我哽咽不语，任凭泪水打湿我的衣服。我发现母亲的白头发又添了许多，皱纹刻满了那饱经风霜的脸。母亲为我们操尽了心，耗尽了血。

　　在家的日子，是母亲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母亲扭着小脚逢人便说：“我家三猫当法官了！”是啊！祖祖辈辈种田吃饭，如今有了吃公家饭的法官，母亲是何等荣耀？何等高兴？走的时候，母亲执意要送我，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重复着两天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我不停地应承。长途公交车开的时候，母亲的泪珠又从脸上奔流下来，她一手捂着嘴巴，一手高高扬起，长途车卷起一路烟尘，烟尘散尽，母亲还站在老榆树下，目送远去的儿子。

　　母亲明显老了，可思念之情与日俱增。1990年的中秋节，我因得到一个逃避债务当事人的信息，奉命前往西安办案，临走给大哥去了电话。母亲在村外的大榆树下等了一下午，最后等回了大哥，大哥告诉她我已去了西安办案。母亲喃喃自语：“唉，三猫是公家人了，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晚间母亲神情黯然，目光盯着电视，当天气预报到西安时，母亲自语说：“三猫的中秋节怎么过呢？西安有月饼吗？”说着哽咽起来，继而跌倒在地，由高血压引起脑血拴，右半身瘫痪。

　　我出差回来，得知消息后马上赶往医院，母亲面色苍白，打着吊瓶。我静静地坐在病床前，用手梳理着母亲零乱的白发，母亲的左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生怕我再次离开。

　　经过四十多天的精心治疗，母亲能拄着拐棍下地了，嚷嚷着又回到那魂牵梦饶的乡下。

　　1994年的今天，二哥打来电话，说母亲几天没有吃饭了，怕是不行了，让我们赶快回去。我带着妻儿急匆匆赶回老家，母亲躺在炕上，骨瘦如柴，目光呆滞，见我们回来，挤出少有的笑容，左手抚摸着我儿子的小手，母亲因血管堵塞压迫神经已一年多不会说话了，只是简单地“啊、啊”两声。中午竟奇迹般吃了一条一斤重的鲤鱼，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下午四点，母亲用左手忽摆着我们，父亲说是让我们回城了，我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

　　可我们刚到城里的家，二哥电话又来了，说我走后的半个小时，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懊悔极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是回光返照呢？

　　母亲啊！为什么在弥留之际还要送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