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瀚乙
○一个名字
有一个名字,一种叫法是一种感情。
“唉,他妈—”父亲把这种感情叫出一种习惯,叫出乡村里的一种风情。
我是这样称呼母亲的。我因为母亲要让我给别人改口,说是这样能为我折灾。我于是把本应叫“妈”的母亲,叫“婶妈”,但是改得了口,又常改不了口,改不了母亲对我的关心,却无意为母亲添一点笑容。一个孩子不知道自己的雅嫩,一个孩子不了解母亲的初衷,一个母亲是不会在意的。
母亲的名字叫卜天慧,当我听到有人这样叫母亲时,我想母亲的名字就叫爱吧,我这样想时,呵,我才长大。
○遗憾
母亲多少年没有回娘家了?我那时小,我不知道。
舅爷来看望母亲了。母亲问她眼中的陌生人:“你这客姓啥?”
“你娘屋姓啥?”
一怔,母亲终于开口了“是小舅吧!”
母亲已经有30年没有回娘家了。母亲是湖北郧西县人,从我们陕西镇安县到湖北郧西县不到200公里路,从1936年到1987年几十年吧!从逃荒到勉强糊口有多远呢?
后来舅舅去世了,母亲常说,她常看到舅舅。去年母亲病危,她又说,我可能终于能够回老家了,我去看你舅舅、外公、外婆噢!
母亲去了,我的泪水是一条路。
○遗产
“我把燕麦面都分好了,你们姊妹五个人,一人一份”。母亲说:“我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回去给你哥和姐捎去。”过半月,母亲病情便加重。母亲病重期间,母亲最盼望子女去看看她。
不是每一个子女都能在母亲病重时来看望母亲的。
母亲去世时眼巴巴的,她盼啊!母亲一定有许多话咽在心里。
母亲交待了好多事,我只记着:你爹脾气不好,你忍着噢!
○变故
母亲不识字。母亲却总记得她36岁那年被队上办了尖子。全家6口人,队上仅留20斤包谷为一年的口粮,其余所有家具、粮食、房屋悉数被没收。母亲一家人住岩屋洞。
我与那位领导因办尖子一事有了点缘份。我们之间仇是一座桥。
母亲常说:记啥仇。小领导也是执行政策,只不过趁机渗了些报复。你爹就爱得罪人。恨那个人不太对。
教训那有眼前的利益诱人呢?
我爱听母亲平静地说,那年我们退倍时有如下东西:石板房三间,柜子一个,木盆一个……队长拿一个盆,爹站凳子做检讨50次,母亲罚做义务工100个。好多原来的老关系划清界限了,母亲说,“我们失去的也就这些……”
那个年代,我母亲也就失去这些……
○病
母亲的病是老病,寒涝。
母亲每吐一口痰都吐出一些往事——那时奶奶当家,母亲做热子时,奶奶让母亲喂蚕,打猪麻。奶奶知道热子里做这些活是要治病的,奶奶当家,奶奶就让母亲去做,母亲实在动不了时,奶奶就骂。
母亲一生生育我们姊妹五个。母亲落下一身的病。
母亲72岁时,母亲的涝伤就又找母亲,而且这次特别历害。我得知消息回家探望母亲时,母亲浑身都乌了。当时在母亲的身边有几个子女,几乎如出一辙地说:“算了,准备后事吧!”母亲说“我也好不了,花钱划不来。”于是哭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我没有流泪,我只是把母亲背上车,请人扶着,我就开车把母亲送往县医院。
那次母亲的确花了不少药费。母亲的子女中不少人对外人说:“我花了多少多少钱。”我没有对外人提过母亲的药费,我只是给医院付款、付款、再付款,直到母亲出院。
母亲病好了,母亲的子女中尚有一些不单用话孝敬的人,我欣慰着。
母亲和我不一样,她常说她有五个子女,很满足的神情……
○儿子,我就希望你能放牛
母亲有一个儿子只有一只手,母亲就有一个愿望:让儿子放牛。
母亲有母亲的想法,放牛只需要一只手,放牛是队里最轻便的活,并且对于残疾儿子并不至于混不到饭吃。
那时候,能在队上放牛多是队上的贫下中农干的事,队上成份好的人以及队长的亲戚才有这个待遇。因为放牛队上规定除犁地外还要加1500分工分。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要知道1分工能分1斤包谷啊!而在我们村里普遍都吃不饱的情况下,这可是令队上人眼馋的活。
我家成份并不好,可母亲会做鞋,是队上纳千层底鞋最好的人。新媳妇结婚以及女子定亲就兴给女婿及婆家做布鞋。因此,母亲也为了不少人。适逢队长女儿找了婆家,母亲手艺自然派上用场了。托人说,队长也还好,没故作推辞,就说“等聋子伯老了,这活就给你儿子。”
母亲天天等,为让自己的儿子能放牛。
转眼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母亲的儿子也未放上牛。队上的牛要卖。母亲有办法,有关爱就会有办法,母亲在大队信贷员那儿贷了款,为儿子买了两条牛。当那年母亲卖了四条任务猪还清债务时,母亲还特意炒了些菜煨了甘蔗烫让父亲乐呵乐呵。
一天,母亲的这个儿子因病去世。母亲哭得很厉害。母亲说:“儿子,我就希望你放牛……”
母亲常哭着望她儿子的坟,重复一句话:“儿子,我就希望你能放牛。”
○小姨
母亲3岁时,外婆便去世了,母亲忘不了她小姨的抚养。
那时,郧西母亲的老家常有狼吃小孩的事。外婆去世了,外公才30多岁,一群孩子在膝下,既当爸又当妈,外公还要为几个孩子挣吃的,不得不找观音粉、神仙叶,为孩子们度日光。
母亲说,“那时穷,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好多亲戚吃饭时,看见了我们,连忙把门关上。小姨家并不富裕,常给我饭吃,领我睡,我在小姨家长到7岁,才同伯(母亲对父亲的称号)从郧西到镇安做生意。”
1997年,母亲回了一次娘家。母亲的小姨健在。近70岁的母亲扑到她小姨的怀里,母子一样,她们什么也说不出,泪水问寒问暖。
母亲病危时,母亲的记忆几乎丧失,母亲记得她的小姨。
母亲说:“我小姨对我多么好。”
后来,母亲昏迷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不完整一句话,她却能记得这件事,“我晚上尿床了,小姨把我换到干净的地方,自己暖我尿过的地方,哎呀,我这回是见不小姨了……”
○太顺哥
太顺哥不是医生,他却懂草药。
那年母亲长疱,家里没钱进医院,太顺哥主动为母亲扯草药。我那时小,不懂事,就学着太顺哥嚼草药,我被苦得吐呀吐的。太顺哥为母亲嚼草药,嚼得烂烂的,最适宜为母亲敷了。
太顺哥为母亲找了三个月的草药,他还从岩上翻下去一回,他伤了一个周,母亲就停药一周。
太顺哥现在也老了。我从我们家到太顺哥家看起来没好远,走起来好半天。我到太顺哥家,常和太顺哥谝起母亲,太顺哥就说“弟兄伙的——”
有一次我叫太顺哥到我家玩,太顺哥走得气喘吁吁的。我想太顺哥为我妈找药,在树林中,也一定会气喘吁吁的,我想着想着,就与逝去的母亲又见面了,我便傻愣一会儿。
我为什么养成到太顺哥家坐坐的习惯呢?那条路是石子路,太顺哥住那儿,那条路就好走一些……
○蒸眼睛
二姐眼痛,因为家里穷,母亲就用土方子给二姐蒸眼睛。这可是我没见过的很好玩的事,我那时多么心动。
避过母亲的眼睛,我就自己动手也蒸眼睛,于是我的眼睛就开始痛了,一直痛到好。
就这样我的眼睛从此就小了许多,眼皮肿了许多。
母亲常说:不听话,这下好吧!母亲的眼睛泪珠儿旋。
母亲很生气似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明白得多么迟啊!
○牵挂的声音
母亲让我去做的。
一位儿子要请人捎东西给她母亲,我的母亲就交给我去办。按母亲教的办法。
“刘芽芽。”我大声喊刘芽芽,在距三五个正做针线活的母亲不远处,“刘芽芽”我一声又一声地喊。果然所有人都偏过头,最后就剩一个母亲久久地循声望着,于是我走向这位母亲,我说明了来由。巧,要找的就是这位母亲。
“你慢慢想——”当我回家问母亲时,母亲笑笑地说。
○5角钱与一跪
哥上小学时,正值父亲是反革命时。上学要钱,母亲就把家里唯一没被“革命群众”抄走的一把锁子拿去卖。
一把铜锁卖5角钱。这事被“革命群众”举报到贫农主席那里。
“反革命还卖锁子,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不敬,还没改造好。”贫农主席没收了母亲的5角钱。
那年哥哥要上学。母亲领哥到学校。两人在校园转,再转。老师看见了母亲,问“咋不给娃报名。”“没钱。”母亲声音低微。
所有学生都走进教室了,母亲领哥在校园转。老师又看见母亲了。老师走进一间房。
放学后。母亲依然领哥在校园转。
老师说:“你想想办法吧!”
母亲说:“我没办法了。”母亲说毕,就给老师跪下了,母亲流着泪说“老师,我先欠着,过一段时间给——”
那年哥上学了。后来,母亲从一家6口一年的总口粮20斤包谷中拿出一点,卖了5角钱还了老师……
哥上学了。在那年月,哥常看到母亲晕倒……
○一碗面
父亲36岁那年,因为学毛主席语录瞌睡还打了鼾,成了反革命,旋即又死了一儿、一女,下半年又浑身长疱。一天,父亲要自杀。母亲看到了,也只有关心父亲的母亲会看到,真的,别人看不到的,母亲能看到。
为了庆幸父亲大难不死。母亲向人借了点面粉,给父亲擀了一碗面。母亲自己也舀一碗,陪父亲吃。
母亲去世时,父亲提到这碗面,父亲说,我知道你妈那碗面没几根面,是面烫。父亲说着,叹口气,又说“那碗面是你妈用泪水下的啊!”
借东西是要还的。我记得母亲说,给人还面粉要多还点,那碗面粉是妈让姐去还的,不知姐还记得不。
○一个疤
那天,我与邻家小孩玩切南瓜,切着切着,我就和那小孩抢刀子了,那小孩在我额头剁了一刀。
响午,父亲回来了。父亲问我的头用布包着是咋了?我就说了那小孩的不是。
母亲把话接过去了。“小娃子见不得离不得,狗脸生毛,那个对那个又不对呢?”尔后母亲和父亲就到另一房间了,嘀咕了一阵子,我没听清。
反正,那天,我们两家人没吵架。
反正,一个疤留在我头上了。
反正,父亲后来把我抱了一会儿。
反正,我还和那小孩在一块儿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