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想象,变成现实的、冷冰冰的算计。婚姻,难道就只是一种基于抚养孩子而结成的利益联盟,一种阶段性的契约关系?那么,爱情跑哪去了?
《婚姻法司法解释(三)》的颁布,犹如一枚深水炸弹,炸开了婚姻这个最坚固的堡垒,露出底下的残酷与真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想象,变成现实的、冷冰冰的算计。婚姻,难道就只是一种基于抚养孩子而结成的利益联盟,一种阶段性的契约关系?那么,爱情跑哪去了?
文_记者 洪鹄 广州报道
婚姻信任危机
对的婚姻到底取决于什么?是对方是那个对的人?还是两人能建立一段对的关系?
28岁的于立夏如今的答案是:对的时机。
今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婚姻法》的新解释出台,这令于立夏和陈寒北的关系,在经历了四年的校园恋情和整整两年的谈婚论嫁后,最终走到了尽头。故事非常戏剧性,7月他们本已达成了协议——于立夏答应嫁给陈寒北,愿意陪他一起还贷,不再计较他名下只有一套房,并且是过于狭小的52平方米。考虑到婚后更实际的生活,于立夏甚至放弃了多年梦想的马尔代夫,决定去巴厘岛度个便宜些的蜜月。在陈寒北的老家,郑州附近的一座县城,陈的父母得知消息后立即兴冲冲地帮这对新人张罗酒席。两人决定9月9日领证,春节摆酒。
但之后的故事急转直下。8月中旬,于立夏在微博上看到了《婚姻法》新解释引起的铺天盖地的大讨论。那些法条她看得不甚明了,但其中关于不动产所有权的几条马上引起了她的高度警惕。
如第7条的规定:“婚后由一方父母出资为子女购买的不动产,产权登记在出资子女名下的,视为对自己子女一方的赠与,该不动产认定为夫妻一方的个人财产。”
再如第11条:“夫妻一方婚前签订不动产买卖合同,以个人财产支付首付款并在银行贷款,婚后不动产登记于首付款支付方名下的,离婚时可将该不动产认定为不动产权利人的个人财产,尚未归还的部分贷款为不动产权利人的个人债务。”
于立夏整整三天都趴在网上研究这场《婚姻法》的讨论。最初她的不安全感还没有特别强烈,直到看见“超级奶爸”陆琪(畅销书作家,着有《婚姻是女人一辈子的事》)也抛出“向新婚姻法竖中指”的口号时,她坐不住了。“为什么围绕房产而来?就因为中国的离婚率居高不下,男人们不断出轨,而离婚最大的障碍就是房产。如今排除房产障碍,使得出轨的男人们可以更肆无忌惮地离婚。”煽动性的句子触动了于立夏内心的隐痛:她一直恐惧的事。
深思熟虑后,于立夏向陈寒北提出在房子上加上她的名字。这套小户型一年前由陈寒北的父母出首付买下,其时他和于立夏已开始讨论婚嫁,房子实质上就是两人的婚房。陈寒北拒绝了于立夏的要求,他认为于立夏很不明智,如果加上于的名字,婚后两人想换房或再买房就是二套房了,首付门槛和利率都要高很多。对于工薪阶层的他们,这是很实际的考量。
问题摆上桌面只有这么一次,被拒绝后的于立夏陷入了巨大的纠结。接受这场婚姻,她自认为已经作出了很大的妥协,陈寒北却不愿满足她这个郑重的也是仅有的要求。于立夏并非没有考虑过二套房的麻烦,但她认为在她首当其冲的不安全感和日后要面对的离婚风险面前,“(二手房)那点麻烦根本算不了什么”。
于立夏和陈寒北相识于大学,恋情开始于一场浪漫的云南之旅。六年后,他们的爱情和当下中国无数年轻人一样,最终必须接受包括高房价、飞涨的CPI在内的物质生活方方面面的残酷判决。这场判决将成为他们婚姻的通行证或墓志铭。
于立夏和陈寒北曾以为他们通过了这场判决。毕竟他们有房,虽然小,且有很多贷款。但是,还有一些同样掌握着婚姻命运的元素似乎被人们忽视了——比如信任。当于立夏和陈寒北都在抱怨着“他/她为我考虑得太少了”的时候,他们对这场婚姻的信心其实已然瓦解。
在可以单纯谈情说爱的大学以及读研期间,于立夏和陈寒北一直被认为是相当般配的一对。但对于嫁给陈寒北,于立夏始终心有不甘。来自河南县城的陈家家境普通,为儿子在一线城市买上一套小户型已是拼尽全力。于立夏自认为对物质不算特别敏感,却在看到闺蜜们动辄150平方米的豪装新房时仍不免有所失落。
陈寒北感觉到过女友的情绪。他同样有怨言,如果不是“丈母娘经济”大势所趋,他是不愿意父母动用他们的养老金来给他买房子的。读书时他曾去日本交流,发现结婚多年也不买房的大有人在,他的老师36岁第一次买房时和其太太已结婚八年,“这个年龄首次购房在日本很正常。”
在对《婚姻法》新解释的讨论热潮中,两性观点的倾向性异常清晰。男性多半叫好,包括陈寒北在内的年轻男性普遍认为当下中国女性对婚姻的期待中掺杂了太多的利益考量,这让他们力不从心。他们同时强调,新解释并非偏袒男性,而是保护不动产投资者的权益。陈寒北认为这很公平,“女性也可以买房付首付啊,这个新的解释同样保护她们。”他觉得这可以促进女人独立自主,经济上不那么依赖男人,“肯定是一种进步”。
但女人们觉得她们为婚姻所作出的大量牺牲被漠视了。确实有一批女性可以在职场上和男人一较高下,但是天晓得她们为之付出的比她们那些男同胞对手多多少。更多的女人依然为生育、抚养孩子、操持家务所累,这些客观上让她们失去了事业的优势。如今,面对婚姻解体(即使是男人的错)的可能,她们却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回报。
即使还没有结婚,于立夏对婚姻解体也已相当恐惧。在她平日里浏览最多的网站天涯社区上,“小三”是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未婚的于立夏已早早预见到未来,她看见了十多年后模样不赖的陈寒北,“变成有钱有地位、在情场上最受欢迎的大叔款,轻轻松松地和小女生调情,而自己却手无寸铁、垂垂老矣”,其实这幅画面不过来自于立夏两年前看过的电视剧《蜗居》。
“他怎么能抵抗得住小女生的诱惑呢?她们还会崇拜他,我可从来没有。现在的人对婚姻和爱情都没有信仰的。他根本不会想去抵抗。”于立夏说。生于这个价值观混乱、“小三”横行的年代,她必须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就为离婚的风险作好准备。
而陈寒北完全不能理解于立夏的想法。“一个还没有结婚就口口声声要为离婚的风险作打算的人,到底是她对婚姻没有信仰还是我没有?到底是她价值观混乱还是我混乱?”
8月底,于立夏对这桩婚事已不抱希望。她牢记她母亲给她的忠告:一定要嫁一个你心甘情愿的人。而她觉得自己已受了太多委屈,“就算他回来求我加名字,我也心灰意冷了”。
然而陈寒北根本没有这样做。“我们俩本来明明是因为爱情而结婚的,最后却搞得像一桩买卖。价钱谈不拢,就吹了。”他觉得一切都很难看,已经不想挽回了。
婚姻只是一桩契约吗?
25岁之前,谷韵号称还没有想明白婚姻是怎么一回事,以如此理由打发着母亲的强行相亲和催婚。25岁之后,谷韵觉得她想明白婚姻是怎么一回事了,想明白的结果是,她告诉母亲她不打算结婚了。
在谷韵的母亲看来,婚姻意味着大半的人生。除了前二十年懵懂的少女时光,她的前半生主要操心谷韵爸爸的教授职称,后半辈子则致力于让女儿嫁给好人家。如果这两项都达成——她的婚姻,即她的人生便成功了。“婚姻意味着牺牲和奉献”,这是谷韵妈妈告诉女儿,不要把婚姻想成乐园,进去是享受的。但这句话对谷韵毫无吸引力——“如果婚姻只有牺牲和奉献,谁要结婚?”
在家乡的内陆小城,谷韵的高中密友在24岁时便早早披上了婚纱,男方买了套复式结构的大房子,女方提供了一辆奥迪A6。看着闺蜜家的豪宅和名车,谷韵恍然大悟:婚姻是为了组成更强大的经济共同体。
一年后密友跑来找谷韵哭诉,老公出轨,她扬言要离婚。谷韵问密友:他最近对你还好吗?密友说还是很好。两人坐在麦当劳里,谷韵突发奇想:性、爱和婚姻,在传统价值观里是个“圣三位一体”。“好比你吃了一次麦当劳,觉得很好吃,你就得把麦当劳集团买回家,然后终身只能吃麦当劳,禁止吃哪怕一次肯德基。”
谷韵没敢告诉密友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倒是自个儿慢慢琢磨出了婚姻的奥秘。“婚姻为什么要求忠贞?对于女人而言,出轨会意味着她难以保证孩子是丈夫的,而丈夫不会愿意养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对于男人而言,出轨意味着他可能会在外面有自己的孩子,这样他的财产就会被转移,对于合法的妻子和婚内孩子而言,利益将大大受损。”
婚姻的核心——孩子和财产,在谷韵眼中渐渐明晰。她今年27岁,室内设计师,收入颇丰,给自己赚了一套不错的小公寓。其余的收入,她用来旅行、约会、买衣服和画册,还做一点其他投资。谷韵实在不爱孩子。她从小就清楚这点,20岁便决意当丁克。和每个男朋友正式交往前,她都会很认真地告诉对方:我不愿意生小孩,也未必有结婚的打算。能接受她的男人和她基本都是一路人。
如果失去了生育的兴趣,又能轻松自如地做到财务独立并对此信奉不疑——对于这样的年轻人,婚姻的意义,便只剩下了契约本身。四年前,谷韵开始和现任男友东子交往。东子也是设计师,曾经有一段短暂的婚姻。他们的交往平稳和谐,关系好到两个原本不打算结婚的人“居然动了一点点结婚的念头”。
在东子看来,谷韵和其他女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对婚姻没什么期待”。大部分女人在婚姻里想要的太多了,用东子的话说——婚姻简直就是她们的宗教,这让男性无所适从。首先她们需要无穷无尽的安全感,这份安全感男性必须从情绪上、行为上、经济上时刻充分供给。“所以你能看到的大部分婚姻是女人在抱怨,在追着男人要,男人在回避,在逃。”
“爱情和婚姻的意义被神化了,尤其是后者。”谷韵认为。她的母亲,根本不能接受女儿有超过一个男朋友,并不断以自己和谷韵父亲并不快乐的婚姻为例,督促女儿赶紧结婚。“他们那一辈人根本不需要问所谓婚姻的意义和目的,结了就是一辈子,就要对婚姻愚忠。”
是时候让婚姻走下神坛了!婚姻并无特别价值,只是一种基于抚养孩子而结成的利益联盟,一种阶段性的契约关系。这样想,让谷韵轻松很多,去掉了婚姻头顶“一生一世”的大帽子,她反而觉得这让她更有勇气尝试。她和东子都是《婚姻法》新解释的坚定拥护者。在微博上,连岳的一句话曾得到了谷韵和东子这样的年轻人的一呼百应:“女人离婚分不到男人的房子,男人离婚也分不到女人的房子。平等、清爽、有利于爱情。”
经济独立、财务自由的女性对《婚姻法》新解释的接受度明显更高。42岁的脑外科医生王丹纠结于一场姐弟恋的感情已很长时间,小她近10岁的男方数次提出结婚,而王丹始终退缩。王丹清楚自己要什么,她工作忙碌、事业充实,不缺成就感,闲时钻研园艺和画画,她甚至已经打算好了退休后就开班教授这两项副业。在她家打理精致、种满热带植物的开阔天台上,王丹告诉记者,在婚姻的选择权中,占优势与否其实与性别无关,甚至与年龄无关,起决定作用的永远是经济地位。而她如今对婚姻仅存的一点兴趣便是好奇。“从没尝试过婚姻关系,人生好像总不大完整呢。但对我来说,到我这个年纪,已不太愿意为婚姻作出太大的调整了,无论是财产上还是生活状态上。”
而现在,《婚姻法》新解释所昭示的财务关系轻松的契约式婚姻关系,让王丹十分乐于尝试。
但绝非所有人都能接受王丹们的观点——婚姻仅仅是一场契约关系。针对最高法院对《婚姻法》做出的新解释,学者王怡尖锐地指出:最高法院所理解的婚姻的合一性,已低于合伙关系。即婚姻不是成为一体,而是合租合营。最高法院抛弃了现代(也是西方古典)的盟约婚姻观,退回中国古代彩礼婚姻观。即婚姻不是离开父母,与妻子联合,而是两个家庭投资入股,说白了,就是买卖婚姻。
在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强世功看来,婚姻,尤其家庭有其不容消解的特殊价值。最高人民法院关于理想家庭的法律想象是:按照“爱情归爱情,财产归财产”的逻辑,将家庭变成了分别拥有个人感情和财产的两个人一起做的合伙生意。但实际上,爱情和财产非此即彼的选择仅仅是生活的极端状态,大多数真实的婚姻介乎二者之间:爱情可能已经消退,财产还不至于分割,婚姻也并不因此而解体。而这正是家庭的意义所在。
“家庭关乎个人幸福和文明培育,承担着教育子女、塑造人格、培育道德、形成良善社会风俗的功能,是人类社会稳定生活的常态。因此,任何文明社会都会认为家庭具有独特且高于爱情的价值,所以家庭稳定是立法者的首要任务。”强世功认为。
谁需要婚姻?
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感觉她们不再那么急切地需要婚姻。起码,婚姻不再像她们的长辈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命运。“那只是生活方式之一,是一个选项。”在南都周刊记者进行的50人小范围问卷调查中,女性大多认同这样的说法,她们的年龄从22岁到45岁不等,职业分布于公务员、教师、企业职员、医生、学生等。
根据2011年6月民政部发布的报告,2010年,全国依法办理离婚手续的有267.8万对,与2009年相比增幅达8.5%(近五年来,离婚率年平均增幅为7%)。与此同时1240万对夫妇结婚,结婚增长率为2%。
而人们也越来越趋向于晚婚。20-24岁办理结婚登记的公民占结婚总人口的比重从5年前的47%降至如今的37%,40岁以上办理结婚的比例则从2005年的3.9%升至了12.9%。
但依然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女性认为,“婚姻是一个优于其他选项的选项。”理由不尽相同。身在大型国企做行政工作的Maggie认为,在她的单位,不婚者会受到明显的歧视。做公关的Suri则觉得,结婚前觉得人生很飘,类似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责任和约束让她踏实。
尽管在一段婚姻中女人往往比男人要得更多,但男人似乎更离不开婚姻——包括离不开太太那些令他昏昏欲睡的抱怨与唠叨。不止一位男士告诉记者,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浪子,却在遇见了某位女士之后迅速地结婚,并开始享受安定的生活。杨栋,一家投资银行的高级雇员,在和太太结婚前,曾有一段圈子内尽人皆知的感情经历。“我一直以为那个得不到的人会是我的一生至爱,但在结婚两年后我发现她已经完全被我太太取代了。”杨栋和太太由于工作关系常常两地分居,两人都非常忙碌,但“每天起码讲一个小时电话”。婚姻让他第一次知道,生命和另一个人紧密相连的感觉。这位投行经理人甚至非常感性地告诉记者:“我不能想象她先于我走,不能想象离开她我一个人怎么活在世界上。”
和杨栋不同,闻立宇始终不知道怎么和另一个人(还是另一个性别的人)共同存活。他有过数段恋爱,是女方公认的一流男友,体贴、呵护、品位上佳。他只是无法走入婚姻。十年前他28岁,他曾和一个女孩筹备婚事,领证后一个月、婚礼前十天,他逃婚了。“伤害了对方,以及对方全家,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罪大恶极,差点找上帝改邪归正。”从此他知道他不能结婚。他曾和前任女友一起看一部土耳其影片《寂寞芳心》,这是他最喜欢的电影,因为片中男主角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后来女友直接从他生活中消失了,闻立宇平淡地说,她们一般都懂我的意思。
对不婚者的隐性歧视仍无处不在,闻立宇曾经供职于一家大型国企,因为受不了从领导到下属都在帮他牵线搭桥的传统气氛而跑出来单干。由于不婚,他和父亲的关系非常恶化,几乎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说到父母,闻立宇的神态流露出悲凉:“整个社会还是有一股结婚势力的大合唱,你不结,就是异类分子,就是天理不容。”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婚姻和生小孩,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喝酒一样——有人吃花生还过敏呢!”这是拒绝结婚的夏凡和母亲每天都要进行数遍的日常对话。夏凡,26岁,供职于一家对少数派文化非常尊重的跨国企业。公司里有同志俱乐部,有异装癖联盟,当然对不婚人士也十分尊重。这让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文明发展到今天,“尊重每个人的生活方式”这样简单的道理在有些人之间还如此难以沟通。在豆瓣上,她偷偷潜入一个叫“婚姻皆祸害(Anti- Marriage)”的小组,那里有着一群和她有着一样痛苦的年轻人,他们分享着对假想中婚姻灾难的恐惧。
为了躲避来自社会尤其家庭的庞大压力,闻立宇选择了无奈地和家人疏远,而夏凡由于被母亲“逼到崩溃”,干脆积极地寻找起“形婚”对象来了。“形婚”本是流行于一部分迫于婚姻压力的同性恋者中的假结婚模式,如今在非同性恋人群中也开始悄然流行。夏凡的母亲们认为,结婚是必须的,和什么人结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完成这个人生仪式。而夏凡不信,她认为和一个具体的人度过具体的一生是重要的,仅仅为了“完成人的社会化而结婚”她不干。她理想的婚姻——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是遇到一个同样对“制度的虚伪尤其是婚姻制度的虚伪深恶痛绝的人,然后我们一起跳火坑,完成这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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