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实际操作中,幼升小面试的阵势俨然逼近中考、高考又或各种各样的成人考试。
小学实验班、重点班选拔时“常笔试语文、数学、思维、英语等,难度常超二年级综合认知水平”。
报考上海一所重点小学的孩子高达3000余人,而该校最终招收的,仅有60个学位。
今年5月,彭鹏刚刚参加了一场持续一个多小时的考试。其中的一个科目里,上千名考生被划分成不同的组别,走进不同的教室,在规定的20分钟内,用计算机完成200道逻辑题——平均6秒钟做完一题。
彭鹏的年龄是6岁,而他要考取的,是上海一所著名的重点小学。
对许多学龄前儿童的家长来说,这样阵容庞大的考试并不陌生。在小学老师口中,这场考试有时不过是一次轻松的“面试”又或“校园体验活动”,但在实际操作中,它的阵势俨然逼近中考、高考,以及各种各样的成人考试。
“这些考试大多并不对外公开,形式五花八门,学校各出奇招。”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康健介绍说。事实上,尽管教育部一直禁止“任何形式的幼升小考试”,但变相的选拔依旧屡禁不止。
刚刚过去的几个月,在许多知名小学的校园里,这种略带神秘感的面试造就了中国年龄最小的一批考生,以及无数焦虑的父母。在一些论坛的“幼升小 2012”版块中,大人们不断钻研著名小学“幼升小”的“面经”,通过别人透露的蛛丝马迹猜测不同小学的试题与考试形式。一些父母刚带孩子参加完面试就上论坛“晒喜悦”,更多的人则悲伤地感叹“孩子又给人当了分母”。
对于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上小学啦”再也不是一句轻松美好的话语。一切都是因为有了这场被称作“幼升小”的战争。
这不都是小学的内容吗?如果我孩子都会了,还来上学干嘛?
还没亲身经历这次升学竞争前,家住北京海淀区的王雷从未料到,“幼升小”的选拔已经变得如此残酷。
6月9日,他带着6岁的女儿到附近的小学报名。出门前,年轻的父亲轻描淡写地对女儿说:“我们要上小学啦!”他还跟女儿猜测,老师可能会问的问题大概是“你知不知道爸爸的名字、工作单位或者手机号什么的”。
可很快,王雷就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一场选拔。小学老师把他拦在教室门外,让孩子自己走进教室。20多分钟后,面试结束,原本兴奋得活蹦乱跳的女儿却变得闷闷不乐。无论怎么问,孩子都不说面试内容,只告诉爸妈“有说的,也有写的”。
“你家孩子拼音完全不会,汉字只认识简单的一些,算数做得太慢。” 紧跟着走来的中年女老师严肃地对家长解释。这个父亲一下子懵了。
“这不都是小学的内容吗?如果我孩子都会了,还来上学干嘛?”王雷在心里嘀咕。在他看来,学会拼音、认识大量汉字、训练算数速度都属于小学课程的标准,但眼下,它们却被套在了刚念完幼儿园的女儿身上。
王雷还不知道,自己孩子所经历的,不过是“幼升小”面试的“小儿科”。在北京崇文区,网名为“看紫贝壳的海”的母亲带着孩子参加了一场“非常正式”的面试。
面试现场人山人海,大批家长在教学楼门口翘首以待,孩子们则拿着报名表排起常常的U型队。前一个半小时,这些小考生们先要考“文化课”,内容有口算和汉语拼音。接下来则要测试拍球、跳绳和短跑能力。
“知道是小学入学考试,不知道以为高考呢!”这位母亲在博客上这样写道。
不过,这还不是最难的考试。在1000多公里之外,上海母亲夏悦带着儿子彭鹏参加的,才是一场真正的“牛考”。
在上海一所重点小学前,夏悦与上千名家长直接被拦在了校门口,孩子必须独自走进校园,等待他们的是200道逻辑题。这些题目隐藏着数列、奇偶数等知识点,考生还必须能综合分析图形大小变化和颜色变化的关系。每道题都有A、B、C、D、E等5个选项。每做完一题,计算机自动关闭对话框,考生没有机会再检查。
“比的不仅是速度,还要做得正确,选得不对还会倒扣分。”这个母亲听说,有些孩子最后竟然考出了负分。在去面试之前,夏悦已经用网上的模拟题帮孩子做了6次训练,但真刀实枪时,彭鹏却还是“被考晕了”。
直到最后两分钟,这个小男孩发现自己竟然还剩100多题没有完成,他一边念叨“完了,完了”,一边加快速度,胡乱做了20题。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幼升小”面试的许多内容早已超过教育部公布的幼儿教育大纲。为了遏制这种“拔苗助长”式的超前教育,今年5月教育部发布了《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下称《指南》),详细指出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应该知道什么,做到什么。
根据《指南》,5-6岁的学龄前儿童,“能通过实物操作或其他方法进行10以内的加减运算”。《指南》没有标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须认字,只说明“在阅读图书和生活情境中对文字符号感兴趣,知道文字表示一定的意义”,对拼音知识和英语能力,更是只字未提。
但决定升学的面试显然并没有与此接轨。查看今年的“面经”可以发现,测试孩子“20以内加减运算”的学校比比皆是。根据论坛上家长总结的“幼升小题集”,一些重点名校的考试中甚至会出现幼儿奥数题——小青有9本故事书,小新有7本连环画,小青用3本故事书换小新2本连环画,现在小青、小新各有几本书?
有些小学还开始设立分班考试,挑战更高难度。一位带孩子参加了北京育才小学今年实验班分班试的母亲透露说,考试长达两小时。在新浪微博上,长期从事幼升小培训的清华教育集团闻风指出,实验班、重点班选拔时“常笔试语文、数学、思维、英语等,难度常超二年级综合认知水平”。
在网络上,幼升小试题有时甚至已经成为大人们互相挑战智力的题目——“这儿有一道变态的幼升小题目,你会做吗?”
小孩已经达到3年级的水平,开学就可以学4年级的内容
为了更好地迈过幼升小的门槛,许多还在学龄前的孩子,早早就被父母拉扯着跨入了小学时代。
夏悦已经数不清楚,过去几年彭鹏参加了多少种课外培训班。语文、数学、美术、钢琴、围棋、跆拳道……夏悦说,儿子最厉害的还是幼儿奥数。一只蜗牛在井里每天爬3米又往下掉1米,爬到第3天它终于到达井口,请问井有多深?类似这样的问题,这个6岁的小男孩很快就可以给出答案。
“他认字1500个左右,拼音全学完了,基本的加减乘除运算都没有问题,乘法口诀表也背好了。”这个母亲略带自豪地说:“我家小孩大概已经达到小学3年级的水平了,一开学就可以学4年级的内容。”
不过,在彭鹏曾经就读的幼儿园,他还远远不是“最厉害”的孩子。全园孩子一度都热衷于参加专门针对幼儿的英语考试“通用英语星级考”。彭鹏只考得“一星”,可儿子班上有些小朋友早已考上了“三星”,另一班上,“全班的孩子都通过了二星”。
因此,去年年底,上海市教委突然叫停“通用英语星级考”的时候,夏悦的心里忍不住一阵狂喜。在她看来,通过考试来择校就是一个“拼孩子”的过程,孩子要拼知识,也要拼证书。
相比之下,北京父亲王雷原本想走的,是另外一条教育的路。他坚持不给孩子报知识型的培训班,不给孩子教拼音,“汉字认识百来个也就足够了”。“让女儿在快乐的玩耍中成长”是他最大的愿望。
可现实的升学门槛还是让这个父亲的教育理想遭受了挫折。7月6日,王雷一大早起床,登上女儿参加面试的小学的网站,查看“放榜结果”。果然,女儿的名字不在榜上。
面试结束之后,这个父亲就知道希望渺茫。小学老师在现场就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我们小学进度很快的,你这个孩子以后可能跟不上,你们先去上一年学前班吧。”
王雷心里纠结起来。他想起许多朋友说,现在小学里,教拼音都只花一周时间。“一周怎么学会拼音啊?万一孩子以后真的跟不上,我们怎么办?”这个父亲动摇了。
在夏悦身边,绝大多数父母都曾经历这样的心态转变。“小孩刚上幼儿园时,许多家长旗帜鲜明地提倡‘快乐教育’,可没过多久,都一个个给孩子报班去了。”
在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衡的局面下,焦虑感无可避免地在家长中发酵。实际上,这个母亲也曾为孩子设想另一条路径。她与丈夫特意到片区内的对口学校了解情况,可结果大失所望。由于办学质量较低,该小学生源不断流失,一年级5个班,二年级4个班,三年级就只剩3个班了。
“我不能拿孩子做实验,”夏悦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我们还是择校吧!”
康健介绍说,根据《义务教育法》,小学入学应遵循“就近免试”的原则;但许多重点小学都希望抢到好生源,保持原有地位,依然用各种考试来选拔孩子。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选拔也满足了许多家长的需求。在彭鹏的幼儿园班上,26个孩子中,几乎没有一个入读对口学校,择校成了家长们普遍的选择。为了方便人们带着孩子四处面试,一些“幼升小”论坛甚至细心地整理出北京、上海等地所有知名小学的报名、面试时间一览表。
“做家长的都知道资源有限,大家都想为孩子抢好的。”夏悦说。
我们一味用成人世界的东西去改造孩子,而不是去关注孩子最基本的生命需求
在上海,那所面向全市学龄儿童举办“牛考”的重点小学,就是家长们都想抢的“好资源”。据夏悦了解,报考该校的孩子高达3000多人,而该校最终招收的,仅有60个学位;网络报名先淘汰了1/3的人,进入二面的,大约只剩120个孩子。
一面过后,夏悦的儿子就被刷了下来。“没关系,升初中时咱们再努力。”夏悦一边安慰孩子,一边又带他面试了几所民办贵族学校,孩子最后顺利通过了其中一所民办学校的面试。
在儿子幼儿园的班上,考上该所上海重点小学的只有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双胞胎的妈妈忍不住对夏悦说自己“有点害怕”。这个妈妈发现,还未正式入学,许多家长已经开始为孩子报读小学奥数班,竞争之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已经领先一步,还得继续领先。”夏悦说,“小学又是另一场战斗。”
这样的趋势让康健感到十分担忧。这个63岁的老人大半生时间都在研究高等教育,也曾担任北大附中校长,但在过去10年,他跑得最多的却是幼儿园。他顺藤摸瓜,发现许多教育的问题根源都在幼儿教育。
让三四岁的孩子推着小推车走路,是锻炼平衡能力的好方法。可在幼儿园里,老师一声令下:“开始,看谁跑得快!”一群小朋友就拉着小推车往前冲,有的干脆抱起小车,连滚带爬地跑起来,平衡能力根本无法得到训练。
“我们一味用成人世界的东西去改造孩子,而不是去关注孩子最基本的生命需求。”康健留意到,孩子们很快就学会了竞争与比拼,可一些基本的能力却没有得到培养。
近年来,康健与一些幼儿园开展合作,定期去旁听课程,培训教师。他总是提醒老师们避免“让一组同学打败另一组同学”,不要让幼儿园的教学“知识化”,还要尽量让孩子“在游戏中学习”。康健希望,让幼儿教育“回归本真”。
“但考虑到幼小衔接的问题,到了大班,老师们还是应该适当讲些语文、数学的知识。”7月5日,在天津某所幼儿园的教师培训活动中,演讲到了末尾时,康健特意补充一句。
但在真实的升学压力面前,人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调节现实与理想的平衡。
虽然一直希望自己“做个好爸爸”,但再三考虑之后,王雷还是为女儿报了一个拼音班。“我只能做我能做的,把这个门槛跨过去再说。”王雷的目标很明确——让孩子在9月份入学前全面掌握拼音知识。
他还开始每天打电话给朋友,“托关系找学校”。这个在银行当高级技术经理的父亲第一次感觉到,女儿的教育问题让他无比焦虑。“现在还只是幼升小,小升初怎么办呀?”王雷感慨地说。
不过仔细回想,这个父亲发现,对孩子的选拔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3年前,他带着女儿报读幼儿园时,就经历了一场面试,尽管形式不太正式。
幼儿园的老师将小女孩带到一个活动区,观察她的行为。老师想测试孩子对数字的理解,拿着一些积木问:“这儿有几块积木呀?”不料贪玩的女儿只是自顾自地拿起玩具,开心地玩起来,一句也没搭理蹲在一旁的老师。
不出意外,这个当时只有3岁的小女孩被这所幼儿园淘汰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彭鹏、王雷、夏悦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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