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点儿小妖
黑漆漆的、像深井一样的石洞。洞口上刻着几个字：悬空山无底洞。洞内曲曲折折，洞穴连着洞穴，窟窿眼儿连着窟窿眼儿，不知有多少犄角旮旯。在洞底的一个角落，锈迹斑斑的破香炉脚突然轻轻晃动了几下，有一个肉头肉脑的小东西从底下挤挤蹭蹭、慢慢吞吞地钻了出来。
他浑身沾满香灰，眼睛有点儿斜，身体只有一寸宽、三寸长，虽然丑，却丑得好玩，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妖精。想当年，孙悟空带天兵天将抄妖精的窝时，将大大小小的妖精来个全锅端。惟有这小妖精灰豆儿，躲在香炉角里，成了漏网之鱼。那时，他才0000005岁，奶牙还没长出半个，身上的妖气才一丁丁点儿，所以孙悟空虽然有火眼金睛，又用放大镜将无底洞上上下下照了个够，竟然没有发现他。
小灰豆儿总算从香炉下爬出来，他呻吟一声说：“长年累月憋在这香炉角的缝儿里，挤歪了我的嘴儿，挤歪了我的眼儿。饿得我只剩两张皮、三根骨头挑着一个头。都怪我那不争气的祖祖祖祖奶奶嘴馋，想吃唐僧肉，干了坏事，闹了个家破人亡，只剩下我一个。如今我可得改弦易辙，脱胎换骨，做一个好孩子了。”
灰豆儿说着晃晃悠悠扭动身体腾起云来想往上走。他腾云的技术实在欠佳，升三尺，降二尺，一路上跌跌撞撞，出了这个洞眼儿，又钻那个洞眼儿，撞得他昏昏沉沉，眼冒金星儿。
灰豆儿仰起脸来，总算看见洞顶三百米处有一线光明。
“且慢。”灰豆儿忙踩住脚下的云自言自语道，“我听人家说，在暗处呆得太久，猛受阳光刺激，会瞎了眼睛。我这两只眼睛可都是780的，务必要小心保护才是。”
灰豆儿紧闭双眼，再用两手死死捂住，才不慌不忙纵身向上。
灰豆儿升出洞口，睁开眼睛，他惊喜地叫：“啊，好蓝的天，好秀气的山水。只是这好端端的天怎么有点儿歪?这树怎么有点儿斜?”
其实不是山歪，是他的脖歪，脖歪就带得眼歪，所以看得山、水、树木也都是歪歪的。
不过，这小妖精灰豆儿确实是聪明过人，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不是天歪地斜，是我的眼睛斜。”
灰豆儿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我要是歪着脑袋看，歪上加歪，否定之否定，不就正过来了吗?”你看，他还懂得点儿物理学上的相对论。
灰豆儿使劲歪着脑袋看，他喜滋滋地叫：“果然是很正的青山绿水。”
灰豆儿离开了洞口，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他望着两边树上的野桃子、野杏自言自语地说：“几千年没吃东西了，我好饿。”他从树上摘了个大桃子，刚要咬一口，突然停住，皱着眉头说：“且慢，我听人说，长时间不吃东西，开始吃时，必须要先喝稀的才行。否则胃会受不了的。我得遵医嘱才行。”说着，他恋恋不舍地丢掉桃子。他看见桃树下的绿草中有一点红红的东西，以为那是草莓，便跑过去捡。
走到跟前，他才发现，那是滴在绿叶上的一滴血。草丛里躺着一只受伤的小白猴。小白猴很小，浑身的毛雪白雪白的，头上却淌着血。原来这只小白猴到高高的杏树上去摘野杏，不料树枝断了，它被摔下来，晕在地上。
“啊，这小白猴受伤了。”灰豆儿吃惊地叫。灰豆儿忙把小白猴抱起来，他用树叶擦净小白猴头上的血说：“你不要害怕，我送你去找妈妈。”
灰豆儿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白猴，在树林里飞快地跑。跑了一会儿，他听见前面有猴鸣的声音，他高兴地说：“这回好了。”
前面的树丛中有一片山石，山石间有一条小瀑布。一大群猴子正在山石、瀑布、树丛中快活地戏耍。
这地方有个名字，叫“二号花果山”，不仅是因为瀑布后面也有个小一点儿的山洞，而且这儿的猴王本事也比孙悟空差得太多。因为它腮巴上有一撮毛，所以它也叫“一撮毛猴王”。
灰豆儿从树丛后面走出来，举着小白猴，刚要说话。一只猴子看见了他，立刻大叫：“妖精。”
另一只白猴也惊呼：“我的孩子在他手里。”
这时，“嗖”的一声，一个影子飞过来，灰豆儿脑袋挨了一拳，疼得他眼冒金星，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怀里的小白猴已被抢走了。原来是一撮毛猴王把小白猴夺走的。
一撮毛猴王立在一块山石上，指着灰豆儿叫：“大胆妖精，为什么伤我小白猴?”
大群猴子从四面八方指着灰豆儿叽叽地叫着：“妖精，妖精，妖精。”
灰豆儿慌忙说：“我不是妖精。”
一撮毛猴王眼瞪得溜圆，闪着亮亮的黄光，说：“我看你是从无底洞出来的。”
他这一说，灰豆儿更慌了，因为他确实是从无底洞里出来的。他又不会撒谎，他哼哼唧唧道：“我，我，是那儿出来的。可，可我……”
一撮毛猴王眼珠又瞪大了一圈：“你是不是妖精?”
灰豆儿又不愿说谎话，他哼唧着：“我，我，我是好，好妖精。”
“哇！真的是妖精。”一撮毛猴王上上下下打量着灰豆儿。
说实在的，一撮毛猴王也从没见过妖精。它也不知道妖精是什么模样。它只听他爷爷的爷爷说过，无底洞是个妖精洞。他祖先孙悟空保唐僧取经，捉七十二洞妖精，是何等威风、何等光荣。而到了它这一代，却连个妖精毛也没见过。一撮毛猴王一想起就不免有些泄气。现在有个现成的妖精送上门来，看样子又是个胆小面善的妖精。这可是它露脸的好机会。
好个一撮毛猴王，露脸心切，不等灰豆儿再说话，就大声喝道：“大胆妖精，我看你尖嘴猴腮，不对，应该是尖嘴兔腮，肯定不是好东西。吃我老孙八百代子孙一棒。”
灰豆儿见势不妙，还没等它拿出棒子，转身就跑。
一撮毛猴王也没拿棒，却拿出了两个桃子，而且是扁桃。它大喝一声：“看桃。”将两个扁桃抛向空中，两个扁桃立刻向灰豆儿飞来。
灰豆儿看着，不由得奇怪：“它怎么请我吃桃?看来它心肠还不算坏。”这么想着，两个扁桃已飞到了眼前。扁桃绿中带红，还透着一股清香。
灰豆儿吸溜着鼻子，正想伸手去接，两个扁桃突然变成扁片，一左一右，像火烧夹肉一样，把灰豆儿夹在了中间，向猴王飞去。
一撮毛猴王大笑道：“哈哈，这小妖精上了我‘飞去来桃的当了。”原来它去非洲原始森林留过学，把那儿的“飞去来器”学来，又做了改装。
灰豆儿被桃夹着，落到了一撮毛猴王面前。
群猴一见，都大声喝彩。
一撮毛猴王更加得意，这回真的拿出棒子来了。这棒子叫做“不如意金箍棒”，歪歪扭扭、疙疙瘩瘩，又短又粗，怎么看怎么丑。
一撮毛猴王将棒子抛到空中，这短粗棒竟一化作二，二化作四，四化作八……眨眼间变成几十根，齐向灰豆儿打来。
灰豆儿转身想跑，可是被棒子包围。“乒乒乓乓”棒子没头没脑地打在他的头上、肩上、背上、屁股上、腿上……疼得灰豆儿龇牙咧嘴地叫：“我不是坏妖精，我是好人。”
灰豆儿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要晕了过去。幸好，那受伤的小白猴醒来，在它妈妈怀里叫：“是这个小妖救了我。”
一撮毛猴王这才明白是打错了。但它是猴王，不好意思认错，于是胡乱说了一句：“小妖精虽救了人，但他那么丑，也一定是坏东西。撤！”说着，呼啸一声，带着大群的猴子跑得无影无踪。
灰豆儿从昏迷中醒来，浑身疼痛不止。他望着自己的影子伤心地说：“我是够丑的，要是变得好看点儿，也许它们就不会把我当妖精了。我最好变化一下。”可要变化，得会念咒语。灰豆儿虽也是个小妖精，却半点儿咒语也不会。他只好胡乱念。
灰豆儿抖擞精神，翻着小跟头念：“阿弥陀佛，变！”
这是佛家的语言，他是妖精，念起来自然不灵，所以跟头白翻了。他还是原滋原味的小妖精模样。
灰豆儿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再换个咒语试试。”
他挤眉弄眼，使劲翻着跟头念道：“善哉，善哉。变！”这回念的是道家的语言。
但他不是老道，所以这个跟头也白翻了。他还是他，一点儿没变。
这小妖精真有一股韧劲，他百折不挠，拼命翻着跟头，念道：“真主保佑，上帝保佑，我佛如来保佑，观音菩萨保佑……变！”他使尽浑身解数，几乎把古今中外的神全请来了。他翻跟头翻得眼睛直冒金星，头都变大了。
小妖精灰豆儿站立不稳，晕晕乎乎地说：“天啊，怎么没过节日，就放起烟火来了。”
说来也真怪，烟火好像真的来了。他头顶上天空突然发亮，只见一片金光闪闪烁烁自天边而来，越来越近，金光之中，只见一个白晃晃的、弯弯曲曲的软棍向他落来。
这金箍棒怎么有点软?
可灰豆儿顾不得多想了，逃命要紧。他想一个斤斗重新折进无底洞。
咣啷啷！那东西带着一团白光已落在灰豆儿头上，砸得他灵魂出壳，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一阵小风将灰豆儿吹醒，他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只是脑门上鼓起了个大包儿；看看自己的身体，居然大了许多，旁边还有一小段弯弯曲曲的东西，是一条小尾巴。
莫非从天上落下来的是这个东西?灰豆儿想起那又软又白的棍子，原来不是金箍棒，是这玩意儿。
灰豆儿来劲儿了：“闹了半天，砸我脑袋的是你呀！”他摸着头上的包儿，恨恨地踩了那小尾巴几脚。光踩还觉得不过瘾，他又俯下身起来，准备用牙把它咬成两段。刚放到嘴边，他发现是条小肉尾巴。
“哈！我已经一千多年没吃东西了，这东西一定很香。”
灰豆儿把小尾巴放到嘴里叽叽地嚼了起来，觉得味道还挺香。
吃着，吃着，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这尾巴挺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猛然，灰豆儿明白过来了，他吃的是自己的尾巴。他大叫一声，急忙摸屁股后面。
他的尾巴还在屁股上，可怎么变粗了呢?
灰豆儿揪住自己的尾巴尖，折过来看，那尾巴光溜溜的，又软又白，上面的肉还挺肥，他断定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给接上去的。
灰豆儿急忙看自己原来的尾巴。
糟了，只剩下半截尾骨和一小段嚼不动的筋了。你想想，耗子尾巴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脓水，再加上灰豆儿刚才已饥肠辘辘，他吃得极仔细，连骨缝里的肉渣儿都嘬得干干净净，他尾巴的命运还能不惨吗?
“天哪！我的尾巴，甭管多少总是我身上的肉啊！”灰豆儿眼泪哗哗，哭得十分伤心。
“你还哭?我都觉得冤呢！”突然他耳边响起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
灰豆儿急忙扭头四下看。
“看什么?我就在你眼前呢！”连接在灰豆儿屁股后边的白肉尾巴竖了起来。
啊！是这条古怪的尾巴在说话。灰豆儿有点儿吃惊。
“你听着！”白肉尾巴竖立着对灰豆儿说，“落在你身上我还后悔呢。看你后半部还不错，我才落了下来，谁想到你前半截儿是那么歪嘴斜眼的丑样。”
“不喜欢，你别来呀！你可以走哇！”灰豆儿愤愤地嚷。
“走?我可不像你那么不讲道德，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你自己原来的尾巴也没了，我只好将就着待在这儿了。”
灰豆儿想了想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尾巴问：“你问这个干嘛?”
灰豆儿理直气壮：“当然要问，我是清白人家，要门当户对才对。”
“说出我的来历，会吓你一大跳。”白尾巴在他身后骄傲地晃动了一下。
白肉尾巴没有吹牛，他确实经历不凡，大有来头，不过，得多费几句口舌，从头细细说起。
当年猪八戒同孙悟空保唐僧取经，就是带着这条尾巴去的。只不过尾巴一直藏在他衣服里，不像嘴脸那样出头露面，故一直不为人所知。但取经路上的千难万苦，尾巴可一点儿没少受，有时受的罪比别的部位还要多些。因为那些妖精捉住猪八戒时，总喜欢揪住尾巴捆绑，有两位还想用他的尾巴当下酒菜。所以取经成功，八戒的尾巴也算劳苦功高。
可是猪八戒被如来佛封为净坛使者后，却不想要他的尾巴了。
这也难怪八戒，因为净坛使者非同小可，是有地位有身分的尊神，天下所有庙宇的香火和供品都要先由他来品尝，他带条尾巴出出进进，像话吗?
猪八戒考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他揪下一根鬃毛，在上面使了个法力，顿时，鬃毛变成一把飞刀，白光一闪，他的尾巴就和屁股分了家，打着旋儿，日日地飞了出去。
不过很快这尾巴又像非洲的“飞去来”一样，日日地飞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接在了原来的尾巴根上。
八戒看了惊异地笑道：“哟！又回来了。别人说的‘故土难离’真是一点儿也不假，他还挺眷恋我的。”
“呸！”尾巴呸了一声，“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初我一直跟着你同甘共苦，现在你发达了，就想把我甩了，门儿都没有。”
八戒不好意思地搔着头皮：“不是我忘恩负义，我现在不比从前，已是仙界官面上的人了，出席各种宴会总少不了，我不能带条尾巴呀！这样吧，念你跟我一场，我送你几件东西。一是这九齿钉耙，我已成正果，用不着再用它去斩妖除怪，二是这三十六变。”说着，猪八戒念了个口诀，将法宝送至尾巴尖中。
“太少！太少！”尾巴仍钉在八戒屁股上嚷。
猪八戒犹豫再三，终于咬了咬牙，狠狠心说：“也罢。豁出去了，我把我这最得意的法宝送给你吧！
尾巴忙问：“什么法宝?”
八戒心疼地说：“就是我那副天下无与伦比的好肠胃。”说完，一股内力源源不断地涌人尾巴尖，尾巴顿时有一种饥饿感。尾巴还来不及答话，就在八戒法力的作用下，随着一团金光，翻着一连串的跟斗云，最后昏头昏脑地砸在灰豆儿身上，总算有了去处。
灰豆儿听了尾巴这一番话，吓得目瞪口呆，想：“这回可撞上了冤家对头。先前我祖祖祖祖奶奶被孙悟空、猪八戒捉了去，如今猪八戒的尾巴又接到我屁股上。这事可真够巧的！不过，我也用不着害怕。一来，我不像我那祖祖祖祖奶奶那么坏，我只想改邪归正，做个自由自在的小妖；二来，八戒的尾巴是长在我屁股后面，想必是应该归我领导。”
这么想着，灰豆儿振奋起了精神。他使出一股劲，想让自己的尾巴竖起来。尾巴真竖起来了。
行!灰豆儿的指挥还灵，他挺高兴。
突然，那尾巴抡圆了，像真正的鞭子一样甩出个圈，然后啪地一下抽在灰豆儿的屁股上。
“妈哎！”疼得灰豆儿龇牙咧嘴，他可没指挥尾巴这么干。灰豆儿哭丧着脸叫：“哎哟，你怎么乱抽呀?”
尾巴尖连连晃动，抱歉地说：“真对不起，刚才我好像闻见一点儿妖气。”
灰豆儿慌忙说：“多半你得了感冒，鼻子有点儿失灵了。”他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回头问：“对妖精，你除去抽，不会再使别的办法了吧?”
“还会绑!”尾巴说着，突然变得长长的，一下子把灰豆儿四肢攒蹄地捆得结结实实。
“还会勒!”尾巴说着，不停地往紧了收缩。勒得灰豆儿几乎喘不过气来，赶快大叫：“快松开，快松开，我知道了。”
尾巴终于松开了，在灰豆儿屁股上迎着风摇了两摇，得意地说：“对付妖精，我的办法多着呢。你放心吧，有我保护，哪个妖精也不敢欺侮你。”
灰豆儿心虚地想：他一点儿不知道，我就是个小妖精呢。
“快走!快走!”尾巴在后面轻轻地敲着灰豆儿屁股，“我已经饿得受不了啦，刚才你那截小尾巴一点儿也不解饱。”
灰豆儿心里想，闹了半天，是他叫我吃自己尾巴的。他大声对尾巴说：“就走!就走!我知道你把猪八戒的好肠胃带到我这儿来了。”
灰豆儿真的感到肚子极饿，他四腿一蹬，在半空中划开了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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