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两年来,关于小学语文教材的讨论如火如荼。从“鲁迅作品的大撤退”到引发这轮教材讨论的关于教材真实性的质疑,再到民国教科书的巧妙借力,“闪亮登场”。教材大讨论大有从教育领域扩展到公共领域之势。
但多年来,语文教材的讨论,往往集中在对选文的讨论上。但是语文教材的问题远远不止是选文问题,选文的问题更不仅仅是真实性问题。教材的质量显然涉及到太多层面的问题,社会经济状况和教育投入,意识形态,利益格局,教育体制和编审用制度,学科理论基础,编写技术等。
教材讨论跟家长有关系吗?当然是相关的。孩子们天天在课堂里学习的教材究竟怎么样,当然关系到孩子们的语文学习和价值观的形成,甚至终身的成长。但是更重要的其实在于,当我们知道了教材的优缺点所在,我们才能知道在家庭里我们该做些什么。
如果教材真的有毒,那么我们怎样为孩子们排毒?如果教材的营养很少,那么我们怎样为孩子们选择营养丰富的精神养料?
本着这样的想法,我们为大家编选了《小学语文教材七人谈》中的精彩对话,希望能引发大家对语文教材的更深入的探讨。
精彩语录:
我们教育者为学生准备的教材怎么样?我们教授这些教材的方法是不是切合小学生自身的那种语言的天赋能力?是否能激活他们语言的潜能?在这些方面,我觉得教材确确实实出现了问题。
——朱自强
教材中如果充斥了过多的“教材体”,过多模式化的东西,孩子们在学习了以后,就跟反复在嚼“木材片”一样,他们的精神会越来越萎缩,语言感觉会越来越受到损伤。
——徐冬梅
《红楼梦》孩子今天不读,明天会读;《木偶奇遇记》孩子今天不读,也许他明天就不会读了。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两者如果让我推荐一个进入教材……我宁愿放弃《红楼梦》而推荐《木偶奇遇记》。
——周益民
对话专家:
朱自强:著名儿童文学理论家,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院长,儿童文学研究所所长,长期关注儿童文学教育和小学语文教育问题;
王荣生:语文课程论专家,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徐冬梅:著名儿童阅读推广人、亲近母语课题主持人;
李庆明:中央教科所深圳南山附属学校校长,教育学特级教师,曾任江苏情境教育研究所副所长,长期关注小学语文教育;
郭初阳:新生代教师代表,近期小学语文教材讨论发起人和组织者;
周益民:著名儿童阅读推广人、江苏省特级教师;
张学青:青年名师、江苏省吴江实验小学副校长。
话题回放:
话题一:小学语文教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1. 教育必须依据本能来展开
朱自强:如果很多孩子在语文学习面前,觉得没有学习的乐趣,觉得小学语文学习变得难学,那么,小学语文教材当然要承担责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不正常的情况,我们教育者为学生准备的教材怎么样?我们教授这些教材的方法是不是切合小学生自身的那种语言的天赋能力?能否激活他们这种语言的潜能?在这些方面,我觉得教材确确实实出现了问题。
主要的问题就是这些教材没有很好地应对儿童的话语系统,没有很好地提供儿童的语言发展需要的条件。如果你不很好地提供的话,你用另一个系统来教他,儿童的语言能力就难以发展。
比如说儿歌。你说小孩子学儿歌有困难吗?没有困难的,因为儿歌这种语言的形式契合了幼儿接受语言的规律和模式。所以儿歌到他这里,一拍即合,他那种语言的能力马上就反映出来了。很多儿歌是幼儿自己编出来的,这说明学习语言对儿童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出现了困难,出现了问题,我们应该在教育者身上找原因。
2. 儿童不是一张白纸
徐冬梅:按照我们现行政策,孩子七周岁入学。每一个孩子站在小学语文学习的起端的时候,实际上他不是一张白纸。他从一个幼儿变成一个小学生,他实际上已经具备了在生活中进行会话,和在一个复杂的母语情境当中生活的一个基本的能力,也就是他具备了一些简单口语的能力。
我觉得我们编小学语文教材的人,首先应该是对儿童的心理,特别是儿童的语言能力,有一个基本的估量。我个人觉得,实际上,小学语文教学,应该是在儿童掌握了简单口语以后,发展他的复杂的高级的口语的部分,帮助他学习初步的书面语,并且对他进行初步的文学的教育、文化的启蒙,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任务。也就是说当孩子跨入校门,一年级的语文教材,学什么?教材怎么编?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高的技术。
一般情况下,我们现在的教材大多数都是这么编的:先是一些良好学习习惯的教导,然后就是汉语拼音,然后开始识字,集中识字,以及一些随课文识字,顺带学习一些小短文啊,童谣,还有一些小童话。
客观上,我们国家大多数的地方,把教材和课程混为一谈,教材几乎成了课程的全部。其实孩子们虽然刚刚入学,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有了很旺盛的学习的欲望,特别是语言学习的欲望。他们已经可以用耳朵听一些很复杂的语言系统的东西,可是在教材中,他们只能面对一些非常短、非常简单的语言材料。即使是文学的材料,很多也是伪儿童文学的,其实是把孩子看成很幼稚的那样一些文本。这样的起点,对于很多孩子来说,实在是索然无味的一种学习。无论作为一个妈妈还是一个老师,这一点我的感受特别深。
话题二:语文教育是语言教育还是文学教育
朱自强:语文教材在文学上出现了简略化、压缩化的倾向,把文学本来特有的一个复杂的演进过程,发展的曲折和波澜都去掉了,认为这样好把握。还有,细腻的心理描写也都砍掉了,复杂的性格也都不要,然后剩下的语言,就非常明晰,非常的平面化,认为这就容易掌握,容易学会。当然,所谓的容易,是我们教材编写者自己觉得容易,可是对小孩子来说可能反而更难了。因为,对处于文学期的儿童来说,一个故事里面细腻的、复杂的文学信息是更容易感受、体会,更容易理解、记忆的。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这个例子就是在把文学作品当作一篇应用文章来教。有一篇课文,叫做《钓鱼的启示》,大家应该有印象,不止一家教材收录了这篇课文。父亲带儿子去钓鱼,到了半夜12点才允许钓鲈鱼,但是儿子在10点就把它钓了上来。爸爸让儿子把鲈鱼放了,这就是一个规则。儿子很委屈: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又没有人看到。但是没有人看到也不行,规则就是应该自觉遵守。应该说,这是一篇很有教育意义的文学作品。这样一篇文章,应该教什么呢?应该从文学的层面入手,诉诸学生的情感,将最初的道德意识、人格、人性这些东西传递到学生的心中。
可是,这篇课文后面的阅读练习,设计的是为湖边的木牌写一则“钓鱼须知”。这是什么?这就是典型的应用、实用了。文学性课文的阅读练习却变成了写一篇应用文。我对此很难理解和接受。我只能是推测,教材编写者是不是还是想把语言的学习落实到位,让它变得能操作,让学生看到就能马上写篇东西出来。
话题三:选文和选文的背后
1. 经典和非经典
朱自强:我认为,小学语文教材要不要经典,这几乎是一个不容讨论的问题。语文教育就要用优质的资源,而经典文章、经典作品都是经过多年的岁月的磨洗,最后被大家所认同的,具有很高价值的作品。我认为教材必须要用经典,至于,是不是进入教材的百分之百都必须是经典,这个也还可以斟酌。但是,无论是经典作品还是优秀作品,都应该有典型性。
至于目前一些教材里出现的那些文章,我把它们称为“教材体”文章,就是教材编写者为了要教哪些特定的生字,或者为了要达到自己设定的教学目的,来量身订做,自己或找他人编写、改写作品作为教材。我是不赞同这种文章进入到小学语文教材的。因为第一,命题作文难出好文章。第二,这些编写者的写作功底和才华难以令人信任。我们知道,托尔斯泰为孩子们编过读本,叶圣陶也编过语文教科书。他们编选、改写的文章基本是可以信任的,因为他们的文笔是经过锤炼的,他们在艺术上的经验是我们能够信任的。如果是一般人,按照他们头脑中的“教材体”来写的文章,我觉得,进入语文教材的时候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2. 短小轻薄
朱自强:说到教材的状况,以我所了解的四五套教材来看,我认为,在整体质量上是不是存在着短小轻薄这样的问题,就是篇幅上短小,思想性、艺术性上轻薄。我们知道,经典的作品或者优秀的作品,它总有一个变化丰富的结构,有一个波澜曲折的展开。写人物,要写出其生动的甚至是复杂的性格;写心理,要写出他隐秘的心理。而表现这些,一般而论,是需要文章具有足够大的容量的。我们说,为什么孩子到小学六年级毕业的时候,语文能力还那么差,恐怕和他没有接触过复杂的文章有关。当然,我不是说篇幅短小的就没有那种隽永的作品,也会有。但是,所有的选文的篇幅都这么短小,有的篇章又出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的时候,就很容易出现所谓的轻薄这个问题,就是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都很寡淡。实际上,还会出现思想有问题的选文,在艺术的逻辑上不通的选文。如果是经典作品,在价值观上,在思想性上,恐怕不会让我们心存这么大的疑虑。
接下来就具体的篇章来谈一谈。我先介绍一篇,就是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的四年级第一学期教材里的《最珍贵的礼物》。一个8岁的孩子过生日,他妈妈给他买了一个礼物——手风琴。母亲希望孩子学琴,可是拉琴不是这个小孩子的愿望。每次他想出去玩游戏或者做别的事情的时候,他妈妈都会把他拦回来,让他拉琴。理由是“因为它能给别人带来快乐,我不会让你放弃这样的礼物!”后来有一次学校组织演出,这个孩子就上台去表演了。他在台上拉琴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坐在下面,感到非常自豪,非常满足。接下来就写他后来结婚了,孩子也长大了。有一次,他的两个孩子看到已经尘封了的那架手风琴。请大家注意啊,是“积满灰尘”的手风琴,放在柜橱里面,被他的孩子“偶然发现”了。这说明他们家根本没有音乐生活了!孩子们发现了这架琴,就拿出来让爸爸拉。爸爸“勉强”背起手风琴,拉了几首简单的曲子,注意,是“勉强”和“简单的曲子”。之后就写,这个时候,母亲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是的,能给你所爱的人带来快乐的礼物是最珍贵的。
我质疑的是什么呢?就是文章里大人的愿望和孩子的愿望的冲突。母亲给孩子的生日礼物,原来不是为了给孩子(就是这个8岁的“我”)带来快乐,给孩子礼物,为的是让他拿着这个礼物去给别人带来快乐。你怎么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呢?你就要下苦功夫去学习。我质疑的是,母亲这么做时,是不是考虑了孩子自身的愿望和孩子自身的快乐。事实上,这个作品已经告诉我们了,这个孩子自始至终对于拉琴没有兴趣,所以后来这架手风琴就扔在柜橱里尘封起来了。文章里这样的描写,已经从根本上否定了这把琴是“最珍贵的礼物”。我想这里边的问题就是,在这篇文章里面,孩子的愿望和大人的愿望之间是有冲突的,当发生了冲突的时候,作者完全站在了大人的立场之上。我觉得这篇作品的思想性是有一定问题的,这种思想问题,也带来了作品艺术上的虚假。
李庆明:我觉得文学作品我同意选名家名篇,如果是应用性的文本我倒认为不一定就要名家名篇,因为应用性的东西必须可操作,可模仿,它的规则比较强,肯定不像文学文本个性化色彩那么浓。我觉得相对来讲,指向应用性的文本的选择,在名家名篇上考虑得少一点,倒不是一个很坏的情况。
朱自强:李老师,你在表述这一观点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你的语气,你一直不敢肯定。我就敢肯定地说,即使是应用文、说明文,尤其是说明文,也是要选经典的,选优秀的作品。
我们就举个例子。我非常喜欢《诺贝尔奖获得者与儿童对话》这本书,像《不久就有两个我吗》、《为什么会有战争》这样的文章,我觉得就是把真正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融合在一起,传递给了儿童。绝不像我们教材里的那种文章,只是皮毛地了解一点克隆的知识,然后用一些说明的文字把它说一说就完了。它里面有科学的伦理问题:随着人类的发展,以后出现两个“我”,你会不会感到自我的消失;当你面对另外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我”,你自己会不会有一种不安?也就是说,它里面涉及科学的问题、科学的成果,涉及一系列我们人类面临的重大的问题。我们人类究竟往什么地方去,这样的科学成果在什么层面上应用,才能给我们人类造福,否则就变成一种灾难。对这种问题,我认为只有那些思想有高度的真正的科学家,他们才能够把这些问题说清楚。然后呢,他还要有一手好文章。我就觉得那几位科学家,同时也是作家,写得非常好,文笔就非常好——一开始,一天早上,你进入卫生间刷牙的时候,你突然看到里面出现了另外一个你,这个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就从这个入手,往下叙述,很生动可感,很吸引儿童读者。
成功的事例也包括我看到的日本教材里面的说明文。比如说《便利是什么》,他写便利是什么的时候,他就懂得在介绍现代社会科学技术的发展给人类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要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在你眼里是便利的事情,在另外一个人眼里就不便利,这个时候就要转换立场,转换关系,来考虑这样的问题。还有《生活中的日本和西洋》这样的说明文,并不只说日本传统怎么怎么好。他在文章里一方面说,日本的传统是好的;一方面也说西方传统也有很多好东西,对我们的生活也有很大帮助。这样做,其实是真正对孩子进行了传统的教育。传达这种价值观的应用文,我觉得就是要有思想力的人,然后要有很好的文笔的人才写得出来。
(选自《小学语文教材七人谈》,长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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