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殷智贤：只会讲道理，却没有为他人考虑的习惯，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对于小孩的教育，如果能够把为他人着想变成习惯就说明教育成功了。

　　从这一点来讲，我就想起了中国《 礼记 》里对教育的定义，叫“长善而救其失”，可是很遗憾，现在很多家教里既没有发挥孩子的长处，也没有补救他的不足，这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很遗憾现在的家教好像已经忘记去“长善而救其失”了。家长会去苛求孩子最好变成一个全能型人才，也不考虑孩子喜欢不喜欢、擅长不擅长。在这样一种教育理念下培养出来的小孩，令我有些担心。这些小孩在这么小的时候被强迫去接受他人的意愿，自己的意愿不能得到伸展，对于他长大能否真的体谅别人，会不会是一个障碍？

　　于丹：孩子有的时候是在家长的强制性选择下学到了很多技能，但是他失去的是他的判断力和自己选择的快乐。这就像你说的“是吃点剩菜还是受气更致癌”一样。你也知道完全不去强制他可能是有问题的，但是这个中间的度怎么样去把握很重要，所以还是这个话，教小孩学习没有错，关键是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教他，让他有兴趣。你看我现在老讲这些老夫子的东西，也有很多人问我，“你小时候呢？你小时候在“文革”后期，外头正在烧这些书呢，那你为什么要念？你们家强迫你吗？”我爸爸其实从来都没让我背它，而且我到现在也背不下来《 论语 》，没背过。

　　主持人殷智贤：外界传说你把“四书”、“五经”都背过？

　　于丹：没有，我连《 论语 》都背不下来，因为我小时候我爸爸都是说《 论语 》里的只言片语。比如我爸爸带我出去吃饭，“哎哟，你看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今天这么多人你看有没有老师。”我可能说“这个阿姨好，照顾小孩，肯定是老师。你看那个叔叔大声在那儿说话、抽烟，还在那儿吐痰，肯定不是老师。”我爸爸说：“你看这个阿姨好吧，这个阿姨是老师，叫‘见贤思齐’。你看叔叔不好，那个叔叔不是老师，叫‘见不贤而内自省’，你别像他那样。”我说：“他们那样不好，小孩都知道不好，我才不像他们那样呢。”我爸爸说：“对，公共场合别人都看着不好。一个人呢？叫‘君子慎其独’，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容易放纵。”我有时听烦了就跑了，跑了我爸爸从来没有揪过来非让我听，下次又从头开始讲。所以，我爸爸教我背的古诗特别多，小时候背“红杏枝头春意闹”，我不知道为什么闹，我爸爸把我扛肩膀上，在北海公园围着树跑，闹吗？觉得满树的花都在那儿闹。然后说这个“闹”为什么比红杏“开”、“绽”好，是因为你能从静中找到动。

　　主持人殷智贤：我觉得你父亲太会教育小孩了。

　　于丹：他就是带着我玩。寓教于乐这个词我们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但是家长是不是真的能够以这种方式去“救活”孩子？

　　主持人殷智贤：我从你父亲的做法里突然体会到，应该试图去教育孩子的父母心中有乐趣，如果父母不乐，真的不会寓教于乐的。你父亲居然会扛着你在肩头围着树跑，他内心必须是一个有乐趣的人。我看现在的家长皱着眉头说，没办法，这个周末又要陪孩子上五个课外班了，首先自己就苦不堪言。

　　于丹：你说了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家长传递给孩子的比知识更重要的是生活态度，家长让孩子练琴、画画、做英语习题，这时有很多家长都会说，你爸爸这一辈子就因为没上过大学，一直都受委屈，比人低下，你要给我争这口气，念好了书你老子才有出人头地的日子，抱着这种态度让他学习。

　　主持人殷智贤：学习变成报仇了。

　　于丹：如果这样就没法让他乐。孔夫子说的这句话，学习也罢，工作也罢，“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是三个阶段，咱光学习就是个“知之”，他自个儿喜欢那叫爱好，比这更高级的是乐在其中，拿正事当一个玩的事，乐呵着玩了。但是很多人都说当成兴趣太难。我觉得学习过程是对人精神的开发，这个过程中有的时候要不拘于很多小节。比如我现在教我女儿背诗，她也特别喜欢背诗，她能背很多唐诗，背完了之后她就胡说八道自己解释。她三岁就能背《 春江花月夜 》，平常在幼儿园给五六岁的孩子讲“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挺难解释的，我女儿跟人家说：“你看这诗写得多美呀，江上那个月亮落着落着就落在一大片晚霞上。”我觉得这个景象太诡异了，但我当时迅速想，那个字“斜”，在诗里念xia，她还不识字。

　　主持人殷智贤：光知道背还不知道怎么写。

　　于丹：我想了半天说你解释得真对，真棒。从此她就很受鼓励，她会想象出一个很美的景象，她会按照她的理解胡说八道地解释。可是你想一想，她总会长大的，她现在经常在笑话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现在看着她在长大，我有点惆怅，因为她的思维越来越靠近成人世界了。

　　主持人殷智贤：也就是所谓越来越正确了。

　　于丹：越来越正确了，她正在颠覆她小时候的不正确的思维。让孩子保持异想天开，这是童年最大的权利，他们早晚会被这个社会修理得很正确、很靠谱，你就让他这种不靠谱的童真再久一点。所以，给孩子一个创造的空间。我女儿再大一点的时候背诗自己就自由选择，拿一本《 唐诗三百首 》，跷着二郎腿翻，念《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但是有些字还不认识。我说这个诗可有名了，你看妈妈从小就背这个，“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个诗不差，咱背吧。她说：“妈妈，换一首吧，这王维写诗也不是多好。”我说为什么呀？她说这首诗根本不押韵。我当时就惊着了，这么熟的诗我们从来没想过，仔细想想按现在人的读音这首诗是不押韵。我说那怎么办呢？她说那换换别人吧，然后就背了一首刘禹锡的，后来我去刷牙去了，听见她自己在那儿说：“李白这个人吧，写诗还是可以的”。那漱口水在嘴里差点呛死我。我跑过去问她为什么？她说起码写诗比王维押韵。五岁，这么指点江山，评价大师，我觉得挺靠谱，我估计她到15岁之后不敢这么说话，因为那时她就会知道什么人她不敢评价了。

　　主持人殷智贤：对，她必须得去崇拜王维，必须得肯定王维诗的造诣。

　　于丹：我觉得她现在这样挺好。所以，她爱背什么不爱背什么她可以选择，她觉得谁好谁不好我不干涉，李白写诗押韵，多高的评价啊，我觉得挺好。所以，我女儿也背诗，她为什么背得比较乐呵呢？就是因为我给她这种空间，我创造性地发挥了我爸爸以前背着我找乐的那种方式，我女儿现在也学得比较高兴。

　　今天我在这儿，不敢说我懂什么教育，只能说我作为一个女儿，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妻子，我就是去分享我的生活经验。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尊严和自由，都希望被尊重，希望有选择权。如果你充分地尊重了他这种权利，他就会觉得快乐。我女儿弹琴的时候就老说，我创作一段和我妈妈、我姥姥的对话，然后她就会自己弄一段小旋律，她在高音区弹一遍，说这是她在说话，中音区弹一遍，说这是妈妈在说话，在低音区弹一遍，说这是姥姥在说话。我妈妈经常批评她，你没学会走就想跑，还想学作曲，老想管着她。我觉得没有必要管她，她知道琴键是怎么回事，自己琢磨出一个情景不是挺好吗？

　　儿童的天真可以去颠覆世界所有的经典经验，我就觉得在这个时候让她去创造，让她有快乐，在家庭伦理关系中这种爱与和谐是孩子最早的教育。在这样的教育中，他的心态是健康的，他不仅学习了技巧，同时因为别人的付出而获得了幸福，这个孩子再走到更大的空间中，起码有一个好的态度，我们谁希望孩子出去因为拔尖跟人都起冲突？

　　主持人殷智贤：一个人如果坚持只有自己是正确的，他就必须要去证明别人是错误的，这样一种态度其实就是制造人际冲突。

　　于丹：孔子为什么说有四种思想方法不能要，叫“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是不要主观臆断；“毋必”就是不要坚持说必须怎么样，要学会变通；“毋固”就是不要停留在思想僵化的状态；“毋我”就是破除自我中心。一个人破除了自我中心，跟别人才能够将心比心，才能和谐。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一个忠诚，一个宽恕。朱熹先生就写这两个字，他说“中心为忠”，忠诚不是外在标准而是你心里的底线，“如心为恕”，你跟别人能够换位思考，他人之心无我心，自然就快乐。一个人这一辈子无非打两种交道，一个是跟人，一个是跟事，跟人多一点恕，跟事多一点忠，就是“忠恕而已”。朱子说的道理有时很简单。

　　主持人殷智贤：听您刚才讲了这么多您女儿给您带来的启发，如果您不是一个有宽容心的母亲，您就不会得到这么多惊喜，您是敞开地接受您女儿给您的一切可能性。如果您把自己视为标准答案，您女儿如果不给您提供一样的答案您就会纠正她，就看不到非常美好崭新的表现。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觉得您从您父亲那儿继承的智慧真的是可以作为一个家传。

　　于丹：现在面对不同年龄段的人，我作为一个老师觉得教博士是最好教的，你不要觉得博士有多大，博士听你刚说一句，他后面可能有十句顶着，博士最好教。比博士难教一点的是硕士，你说一句他有五句等着，他没博士那么神，但是他也很顺畅。比硕士再难教一点的是本科，本科的孩子你说一句他可能有一句在那儿顶着，不是太明白，可是他特有激情，因为他质疑你，从高中上来磕磕绊绊，很有意思。最难面对的就是我女儿，我女儿比博士可难教多了。因为你会觉得她跟你不是一个物种，她说的语言体系从哪儿来的你不明白，我都瞠目结舌，我就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事呢？她讲的东西永远都不跟你在一个逻辑起点上。

　　我老公姓马，我们家住在马甸桥附近，她老去马甸公园玩，我说这么热的天干什么去？她说马甸公园也姓马呀，我们就去看看它，把那儿当亲戚。她的小名叫苗苗，看见我去云南就问我：“妈妈，你穿的是什么民族服装？”我说：“苗族。”“哎，我们应该是苗族啊！”她说的话我接不上来。她经常说一件事特别神秘。我们家有一个从印度抱回来的特别漂亮的佛像，我们就把它放在那里，大家觉得是很经典的艺术品。我女儿经常拜佛，我老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妈妈你这个佛不灵。我说怎么了？她说我有一个心愿已经许了一个星期了，都没有实现。我说什么心愿？女儿特神秘地说，我跟他要一个仙女魔法棒，一直没给我。我也没法跟她讲佛跟哈利·波特不是一个单位的，你就听她说吧，她满世界都是这种想法。

　　所以，有时一个小孩说的话都让你突然之间觉得你要顺着她的逻辑，赶紧跟上她。我们绝不要轻易对一个孩子说你这都是瞎说，这一句话你就关上了一个天才的门，你得顺着她的思路。我经常会觉得我在我女儿面前特笨，我实在跟不上，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但是我不敢说她不对。

　　一个孩子只要她做人是善良的、正直的，做人的基本准则是好的，就行。她那么小不点，你要求她有多少正确的知识？让她保持着自己的选择和想象的空间，这不好吗？大家的快乐其实就来自于这个。

　　主持人殷智贤：对，一个有能力让自己快乐的人才有可能让周围的人快乐。如果一个孩子被养得每天皱着大眉头，我想你很难指望他带动周围人快乐。所以，我们今天从孝道谈起，本来是想希望能够让我们大家更加重视内心对他人的感恩之心。最后回到了我们究竟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对待生命的成长，事实上如果说我们的父母没有一颗慈心，我们恐怕今天也不会长成这样，恐怕孝是对父母最好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