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产生一种恍惚,看着儿子香喷喷地吃饭,我慈爱地看着他,仿佛我就成了当年的母亲,她也是这样慈爱地看着我,一边缓缓地吃饭,一边看我,仿佛看着我香喷喷地吃,她自己就饱了。
母亲去世很久以后,我还一直缓不过劲来,一直悲伤、内疚。想起我对她的不好,没陪她逛街、没带她旅游、没给她买什么东西,甚至我对她说话的语气也经常是那样的不耐烦……我生孩子太晚,她都没见过鲁鲁。她是那么喜欢孩子,别人的孩子也要逗半天,可她自己的外孙她却没能看到。一切都来得太迟,她没有享受过我的什么。我买车的时候,她都已经走了。走那天,她是坐父亲的边斗车(就是在自行车旁边挂个车斗的那种)去的医院,而我当时正在机场送一个朋友。我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送成,我还送什么朋友!她临走的时候,我竟然不在她身边,我都在忙些什么呀!
我对母亲,有永远不能释怀的内疚,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能解脱,直到那次休克。
那天,在医院的走廊上,我极其痛苦地走,被人搀扶着,体内是撕裂般的疼痛,还有些虚脱。难受到极点,突然想吐,我突然就想起父亲对母亲临终情景的描述:“她说想吐,我就去拿痰盂,她往地下一梭,就不行了……”想吐!她也是想吐!我们是一样的!我突然知道,我要死了!那念头特别清晰,没有悲伤,没有惊恐,也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思考或者回忆,就是那念头一闪,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又有一个念头:“我还没有生过娃儿。”也是很平静、很清晰,就那样一闪。突然,疼痛没有了,难受也没有了,整个人很舒服地一飘。
那种惊奇的感觉一直清晰地记得,现在也还记得。有一丝惊奇闪过,怎么不疼了呢?而且这么舒服!接着就有了某种经历。那一定是美妙的,因为我是如此愉悦。我一定是到了一个地方,见到一些人、看到一些事,但是在醒来的瞬间,又全部忘了。
真的是一点儿都想不起了,努力地想,还是想不起。但内心却有了安定和平静。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得到解脱。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弄到了急诊室。我歪在地上,周围是一圈焦急的脸,他们大叫着我的名字,摇我。我感觉又有力气了,自己站进来,走过去,躺在了墙边的小床上。医生过来检查,我微笑着,心里知道自己不会死了,还知道,我会有孩子。
我确实没死,不知道宫外孕像我这样已经休克的人,有多少能像我,不经任何救治而挺过十五六个小时。当时的情况是我正在出差,时间已是傍晚,医生怀疑是宫外孕,让我自己去照B超。B超照出来,医生说肚子里全是液体,不是血就是水,无论是血还是水,都是相当严重的情况,必须立刻做手术。
我想我不能在外面做手术,我得回去。走出急诊室,我火速打了个出租车,星夜奔驰几百公里山路。记得那段路不是很太平,司机还专门约了另一个小伙子。我赶回家已是深夜,就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才去了医院。我一去就躺下了,立刻输血、手术。后来医生告诉我,肚子里的积血抽出来有三千多毫升,几乎就是人体失血的极限了。
我始终不能解释的是:为什么当时我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我会死,后来又那么清晰地知道我不会死?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为什么会那么平静,为什么会想到孩子?
我“死”的过程,和父亲描述的母亲去世的过程一模一样,因而我知道了母亲去世的一切,不仅知道,我完全就成了她,和她一体。这种同体的感觉,不仅让我和母亲之间再无秘密、再无隔阂,还让我懂得了,她其实是不需要我的同情和愧疚的,她和我经历了同样的“舒服”,之后就是那种安定和平静。
只要怀念,不要伤悲。“死”过之后就是太平。
后来,我确实有了儿子,非常顺利,非常圆满。
其实,后来的一切,在那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现在,常常是幻觉的更迭。当我慈爱地看着儿子时,知道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看着我。一切都在循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爱。每个人都在做自己分内的事,得自己该得的福。我知道,无论儿子怎样对我,我始终会这样慈爱地看着他,就像母亲当年看我,就像终有一天,儿子也会像我这样看着他的儿子。
我不欠母亲什么,就像我永远不会觉得儿子欠我,我们所欠的,已在我们的付出中偿还了。真正的爱就是这样。
唯一的遗憾是,母亲没来得及看到外孙,没来得及抱抱他,没来得及看到我们今天的情形。为此,我对儿子说:“以后你要早点儿结婚,让我早点儿看到你的儿子。”儿子问:“结婚是什么呀?”我知道我太性急了,不能为难他,他才六岁呀。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待,只有我自己努力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