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栖

  《希腊三部曲》

  八月,一道劲风带来铅灰色的天幕,把七月像根蜡烛似地吹熄了。伯恩茅斯海滨的一排海滩小屋,全都以木然的表情面对眼前灰绿灰绿、涎着口沫、猴急跃上水泥防波堤的海洋。海鸥跌跌撞撞地飞向内陆,盘旋镇上,此刻它们扯紧翅膀,在各家屋顶上漂泊,哭兮兮地哼着。这样的天气,执意考验每个人的忍耐力。

  那天下午,我们这一家子可无法给任何读者一个美好的第一印象。每个人都在那样的天气下,染上各自最容易染上的毛病。躺在地板上替贝壳贴标签的我,犯鼻黏膜炎,整个脑袋灌满跟水泥一样的鼻涕,不得不张大嘴,发出打鼾般的呼吸声;缩在炉火边的黑色身影是二哥莱斯利,他犯中耳炎,耳朵不断细细渗血;三姐玛戈那张本来已经像戴了一层有小圆点红色面纱的脸上,又新冒出一片青春痘;母亲得了“水滚式”重感冒,又犯了风湿;只有大哥拉里什么毛病都没犯,但我们的不中用却令他心浮气躁。

  始作俑者,当然是拉里。其他人都心无杂念,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病痛上,拉里却像背负着上帝的旨意,注定一辈子将如一小簇金黄色烟火,不停地在别人的脑袋里爆出新鲜主意,然后立刻像猫一样,油滑地蜷成一团,拒绝承担任何后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越来越毛躁,最后,他闷闷不乐地环视屋内,决定炮轰母亲,因为她是最显眼的主犯。

  “我们为什么要忍受这种鸟天气?”他突然发问,对着被雨水打花的窗户比划,“你瞧瞧!还有,瞧瞧我们这一家子,玛戈肿得像碗猪血粥,莱斯利两只耳朵塞着七米长的棉花条走来走去,杰瑞听起来像个兔唇儿。还有你!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苍老,满脸惊悸的样子!”

  妈从一本厚厚的《印度拉杰普塔纳简易食谱》后面往外瞧。

  “我才没有!”她愤愤地说。

  “你有!”拉里坚持,“你越来越像个爱尔兰洗衣妇……你那一家子,就像医药百科全书里的插图人物。”

  母亲想不出一句真正厉害的话顶他,只好狠瞪一眼,再躲回书后面。

  “我们需要的是阳光!”拉里继续嚷,“你说是不是,莱斯利!莱斯利!莱斯利!”

  莱斯利从一只耳朵里抽出一长串棉花。

  “你说什么?”他问。

  “你看吧!”拉里得意洋洋地对妈说,“连跟他讲话都这么辛苦。我问你,这是人过的日子吗?一个弟弟听不见你在说什么,另一个弟弟说什么你听不懂。真是的,该想想办法了。处在这种如丧考妣的气氛中,我如何写得出惊世之作?!”

  “是啊,亲爱的。”妈含糊地说。

  “我们大家都需要的,”拉里又开始唱他那一调,“是阳光……是一个可以让我们茁壮成长的国家。”

  “是啊,亲爱的。”妈听而不闻地表示同意。

  “今天早上我收到乔治的来信,他说科孚岛棒极了,我们何不收拾行李去希腊?”

  “好吧,只要你喜欢,亲爱的。”妈毫不设防地回了一句。

  对于拉里提出的要求,通常她都十分谨慎。

  “什么时候呢?”拉里对她合作的态度大感吃惊。

  警觉到自己犯下技术性错误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放下《印度拉杰普塔纳简易食谱》。

  “我想比较明智的做法是,你先去,亲爱的,把一切安排好,然后写信告诉我那里好不好,我们再全部跟去。”她很聪明地说。

  拉里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上次我建议去西班牙,你就说同样的话,”他提醒她, “害我在塞维利亚苦等两个月,你却啥事都不做,只给我写一些又臭又长的信,唠叨下水道和饮水问题,好像我是市政府的小职员似的。不行,如果我们决定去希腊,就大家一起去。”

  “你太夸大其词了,拉里,”母亲可怜兮兮地说,“而且,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得安排安排这栋房子。”

  “安排?安排什么?卖掉嘛。”

  “我不能这么做,亲爱的。”母亲十分震惊。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才买的啊。”

  “那就趁房子还没变旧以前快脱手。”

  “别说笑了,亲爱的,”母亲的语气很坚决,“不可能的,疯子才会做这种事。”

  于是,我们卖掉房子,像一群移栖的燕子,逃离了英格兰阴沉的夏天。

  我们的行囊很简单,每个人都只携带几样生活必需品。通过海关打开行李检查时,每一件行李都明显代表主人的个性与兴趣。玛戈的皮箱塞满各种透明衣裳、三本减肥书和一堆小瓶小罐——每一瓶都装着一种保证根除青春痘的万灵药。莱斯利的木箱装了两件连身工作裤、一条长裤;长裤里包着两支连发手枪、一支空气枪、一本名叫《如何修理你自己的枪》的书,还有一大瓶会漏的油。拉里带着两大箱的书和一小手提袋的衣服。妈妈的行李极有条理地平均装着衣服、食谱和园艺指南。我只带了几样我认为可以宽解长途旅程无聊的东西:四本自然史书籍、一张捕蝶网、一条狗和一个果酱瓶子——瓶里装满随时有可能变成蛹的毛毛虫。根据我们的标准,每个人都已全副武装,可以就此远离湿嗒嗒的英格兰海岸。

  法国在雨中显得黯淡而哀愁,瑞士像一块圣诞节蛋糕,意大利热闹喧哗又臭哄哄。它们都一闪即逝,只留下混乱的记忆。那艘小小的船,噗噗噗地驶过意大利的高跟靴底,航进月光返照的海洋。当我们在燠热的船舱里熟睡之际,船儿便在那片被月光擦拭得晶晶亮的大水之上,越过某条隐形的分界线,进入希腊明亮如镜的世界。改变的感觉慢慢渗进我们体内,于是我们在晨曦中醒来,带着心悸登上甲板。

  海洋在曙光下举起一波波平滑的蓝色肌肉,航迹温和地在我们身后卷起泡沫,好似一只白孔雀的长尾巴,镶着无数闪闪发光的泡沫。苍白的天空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抹上一片黄,前方躺着一小撮巧克力色的陆地,裹在氤氲里,底层镶着一圈泡沫,它就是科孚岛。我们眯着眼睛,想分辨出那些山脉的形状,寻找其间的山谷、山峦、溪谷与海滩,但它们只是个剪影。

  霎时,太阳蹦出地平线,天空变成有如松鸦的眼睛,彩釉般平滑的蓝。无尽而严密的海浪一瞬间着了火,燃烧成带着绿色斑点的帝王深紫。氤氲迅速上升,像好多条柔软的彩带。小岛出现在眼前,山峦像是盖着一条皱皱的棕色毯子,正在沉睡,毯子的折隙间染着橄榄树林的绿。沿着海岸蜿蜒着白如象牙的海滩,其间是用鲜艳的金色、红色与白色岩石盖得趔趔趄趄的城镇。我们绕过山边的海岬,一擎赭红色的悬崖底部被切割成一连串巨大的岩洞,黑色的海浪温柔地推送小船驶进这些巨洞的嘴里,海浪饥渴地拍上岩石,在碎裂的刹那间发出嘶嘶声。环绕海岬之后,山峦渐远,小岛地形缓缓下降,橄榄树泛着如珍珠光泽的银及绿,其间不时夹杂一株黑柏,对天伸出一根充满警示的手指。海湾里的浅水是一片蝴蝶蓝,就连船上的引擎声也掩盖不住自海岸上传来的微弱的厉声合唱——那锐利的、颂赞凯旋的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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