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面海的那一扇窗口下，风浪一波接着一波的撞击声盘旋而来，我的身体下面开始升腾起一种与之相呼应的东西。我的心灵变得细腻、透明、精致。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的存在。

　　自打有了儿子，已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生活的舞台上，母亲是一个全新的角色。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优秀的演员，但是，我的扮演是投入的。我的口味在追随儿子的口味和需求，我的时间整块整块地落在儿子的手里，我不再选用唯一牌子的纸巾，我不再挑食，我不再懒洋洋地半躺在床上看闲书、把玩贝壳。我的生活习惯和审美理想在一点一滴地瓦解，我变得粗糙了。一次，在杂沓的街市，迎面走来一个疲惫的中年妇女，身穿墨绿色的西装上衣，下套粉红色的休闲裙，一看就是一个被生活的磨盘磨碾得非常不堪的人。我怕哪一天我的灵魂会钻入这样的躯壳。

　　这次活动出门之前，一位年轻的文友打电话过来商量晚上留宿的事情，她反复强调道：“我不习惯陌生的枕头。我睡不好。”听！听听这精致的心情——因为年轻，因为备受呵护。我把它留在了过去，但它却还在别人的现在里。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豌豆上的公主。小时候看这童话，我总是将信将疑，那么小的一颗豌豆，那么厚的被褥(那可是搬了梯子才能上去的)，公主真的被硌着了吗？王后为王子选真正的公主，她又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我想我现在明白了。每一个备受呵护的个体都会是豌豆上的公主，不论她在现实里是养尊处优还是褴褛毕现。而王后，她和豌豆上的公主本来就是一个人，她只是以自己曾经的精致为尺度来验明自己的前半生。那是她忙里偷闲的一次旧梦重温。

　　原来童话竟不是童年时代能够轻易消受的，它的光泽可以炫目一生。

　　这些日子总有人问我，文章里怎么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母亲，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正是这样的。初为母亲的人都会这样浮沉不定的。但我相信，我会回到天上的，带着重量回到天上，飞翔。

　　那面海的一扇窗户和它传递过来的风浪的撞击，我真该对它致以谢意，是它给我清醒。还有这一次远离儿子的学步车和笑声的机会，是它给我距离。

　　2002.03

　　小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