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找到了工作，但是令所有人吃惊的是，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们羡慕的职位。学生处有3人分管学生注册和成绩。我的顶头上司劳拉，一个身材矮小、说话死洋怪气的年轻女子，欺我是新来的，几乎让我承担了所有繁杂琐事。我不仅每天攀高爬低，找寻学生档案，还要打信，回信，接电话，处理对外事项。当我忙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的时候，劳拉和另一个同事却整日闲坐，无所事事。

　　“M应该排在N前面。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她大声呵斥，整个办公室十几个工作人员都听得见她的声音，“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真是个笨蛋吗？

　　劳拉每天的工作真成了“监工”了。她什么事也不干，两只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竟能从几百张成绩单中发现毛病。每被训骂，我忍着，没有回嘴。我本想说我一个人干3人的活，你不能动一下手吗？可是与上司顶嘴是万万使不得的，除非你想放弃这份工作。大老板皮特门先生有时直接找我商量事情。他与我接触的越多，劳拉挑剔的嗓门就越大，声音就越狠，生怕人们不知道我是多么不称职。渐渐地，我双手抖动得连信封都放不到打字机内。我终日恐慌，出燥汗。照照镜子，双眼眼球突出，脖子日益肿大，原本已经发黄、干糙的头发变得更枯焦了。我老是觉得饿。袋里装着饼干，工作时抽空咬几口。晚上睡觉心慌得不行。我有健康保险，可以去看病了。但是我没有时间去，因为劳拉猫管老鼠似的盯着我，我不敢怠慢。就这么拖着吧。

　　丈夫似乎也不太高兴，老拉着脸，有时还长吁短叹，心事重重。可他是个男子汉，不像我们妇女可以絮絮叨叨。我们已经买了房子，每月房款的重压是不允许我们没有工作的。丈夫付定金时犯了一个大错：他倾囊而出，将我们仅有的储蓄一古脑儿交给了房主，想快些买下房子。没有了任何后备，我们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连应急的钱都没有。

　　1990年，行行满8岁了。显然，他的症状还在发展。他双唇和十指常血淋淋的。他一紧张，就咬自己。夜晚入睡了，喉咙里还发出各种杂声。我常被惊醒，心中直害怕：这孩子到底怎么啦？我坐在他的床边，轻轻地摸着他的背，搓着他的脊梁。常常一搓就是半夜，为的是让孩子能休息好些。我总在想第二天就带孩子去看病，可是第二天，我又赶着去上班。我怕劳拉，也恨她。尽管我憎恨这个工作，但我无可奈何。这是白人的一统天下，而我是一个少数族裔，是听起来不好听的移民，是一个永远被认为是外国人的中国人。我必须学会忍辱负重，忍气吞声。

　　一转眼，6个月过去了。我身心疲惫，越来越感到无法应对这个工作了。一天，当我从厕所里出来时，突然感到头晕恶心，站立不稳，就赶紧躺在离学生处不远的一条长凳上。随后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甲亢危象。”急诊室的医生告诉我。他采取了一系列应急措施，就把我转给了内分泌专科医生。治疗甲亢很简单：他让我喝了一杯味道甜甜的，但实际上含有放射线的水。不用多久，他说，你脖子上的肿块就会消失，甲亢就治愈了。不过，你的甲状腺也就没有了。你终生必须服用甲状素片。

　　“注意！”医生再三嘱咐，“你不能再生孩子了。你体内有放射线，孩子会是怪胎的。”

　　绝不再生了，一个行行已经足够了。没有休息，我就又去上班了。照例，每天从梯子爬上高高的档案架，在那里寻找学生挡案。照例，劳拉那双蓝眼睛似恶狼般地，一寸不离地追随着我，不断挑刺。火山终于爆发了。温良的中国人善于在逆境中生存，忍辱负重。可是他一旦决定要反抗，顺从的羔羊就变成了人人畏惧的猛狮。记得有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人善良时比谁都善良，凶猛时比谁都凶猛。

　　“你难道不会算术吗？我现在告诉你，3加上1等于4，不是2。看看你写的，这报告怎能上报呢？”我抓住劳拉的一个错，得理不让人。我大声呵斥，好让全办公室的人都听见。同事们有些吃惊。一个下属向上司挑战，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何况又是一个外国女子。劳拉那雪白的脸变红，瞬间又泛白了。奇怪的是，当我起来反攻时，她竟是那样软弱，不堪一击。我不停地数落，回报她长期对我的不公。不知何时，学生处副处长，一个年过半百的矮胖女士站在我的面前。她神色严厉，大声地说：“赶快停止！要知道，她是你的上司，别忘了规矩。美国是一个自由社会，但是你必须遵循制度法规。”有人发出嗤笑声。至少，我的反抗给今天枯燥无聊的生活添加了一丝乐趣。美国人欺软怕硬，最瞧不起软蛋、媚骨，最崇拜孤胆英雄。同事们这下子可对我另眼相看了。战火未消，早已有人上前与我搭话，间接表示赞许。我原以为随之而来的是逐客令，可几个星期过去了，大老板皮特门先生竟然没有找我谈过一次话。

　　以后的日子劳拉对我客气多了。和平有时是需要用斗争来换取的。可是我纯洁的理想在这场恶仗中变成泡影。我不认为每天在丹佛大学攀高爬低会实现我的美国梦。这是一潭死水，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我必须要重新追求。成功的诀窍在于不断地追求。不久，我向皮特门先生提出辞职。

　　“你可得好好想想啊。再回丹佛大学可不容易了。”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大楼。这幢楼原本是个大教堂，是用巨石砌成的。镶有大钟的教堂尖顶是丹佛大学骄傲的象征。可是当我来到蓝天之下，顿时感到了一种全身心的解放，好似从牢笼里被久关后刚刚被释放出来似的。我终于自由了。自由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何等宝贵啊，尤其是当你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