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佛的冬天是严酷的。丈夫的工作也更辛苦了。我虽然暂时解放了,而他却进了九重牢。他又找了一份晚上的活,在酒店里发放酒料。这样,他从早晨一直到夜里12点都在上班。每天早晨在气温最低的时刻,他都要抗拒浓浓的睡意,从暖被窝里钻出来。他这样苦干,就是让我从此不要担心钱,好好照顾行行。他说有事他担着。可是看他脸色很黄,很瘦,我心里不是滋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挣钱,付房费,糊口,这难道是我们生活的全部目标?我心疼丈夫,就又决定找工作,开始了新的一轮循环:写信,投信,心急如焚地等待通常没有下文的回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想到皮特门先生的话:“再回丹佛大学是不可能的了。你可得三思而行,现在找工作这样难……”
我就是不怕难。要是干什么太容易了,我反倒觉得没意思了。可能我生来就喜欢挑战。上帝根据我的特殊性格,给了我一个极其难养、,极具挑战性的儿子,使我每天必须面对别人不需面对的困难。当然,生活也磨炼了我的意志,使我无论做什么事轻易不退却。为了再找一份工作,我每天疯狂地写信,心疼地往信封上贴邮票,再把一大堆信一股脑儿地丢进信箱。几个月后,经过令人揪心的搜寻,我终于在CAN,一家有名的保险公司找到了一份销售秘书的工作。CNA在市中心金壁辉煌的办公大楼内。办公室设备一应俱全:电脑、传真机、多线路电话、无线电话、打印机、电动订书机、自动开信机,有电脑功能的咖啡壶,还有大屏幕电视……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一个刚受雇者,一小时的工资竟高达20美元。这在当时1小时最低工资3元5角的年代来说,简直太诱人了。我小心翼翼地工作,生怕得罪了谁。我们谈不上富裕,全靠丈夫起早贪黑,没死没活地干。行行还有不为人知的怪病。我们需要钱。我原来当大学教师的时候最鄙视的就是钱,认为那玩意儿低贱,是万恶之源。可来到美国后,我们身在异乡为异客,除了自己,无人可靠。这里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说冷若冰霜,令人心寒。真要有难,是没有地方去借钱的。因此,钱就显得格外重要。再清高,再理想主义,在严酷的生活面前也得折腰。
当销售秘书是需要非常灵活的。要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办公室里兜得团团转。我未免还太书呆子气。我的女主管曾在我背后说过:“她看上去挺聪明相的,可……”可能就靠着这个“聪明相”我才被雇的。在大公司里,秘书实际上就是高级主管的使唤人。不成文的规定是新来的负责给主管煮咖啡、倒咖啡、一切私人杂务,有时还得心甘情愿地当性奴隶,要是主管需要的话。这些叫做公司政治,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一天,我的老旧车在上班的路上车胎爆了。正巧碰上了同公司的女同事南希,她就载了我去上班,并答应下班送我回家。
“我送你回家吧!”下班时,卡尔,我的大老板,销售部总经理,悄悄地对我说。雇佣我是卡尔最后点头同意的。我的高薪水也是卡尔订的。40出头的卡尔身材不高,但很精干,是一个有能耐的销售经理。
“卡尔,南希已经同意送我回家,而且,她住得离我也近。就不麻烦你了。”
“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是可以送你的。”卡尔看上去有些尴尬,但他还是很有风度地说,顺手捋了捋他那鲜红的领带。
“谢谢你,卡尔!”我也拉了拉衣襟,有礼貌地回答。
第二天去上班,我照例将微波炉擦了擦,煮上了咖啡,备好了甜饼圈,就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了。午饭后,人事部主任让我去他的办公室,说有事要谈。他皱着眉对我说,销售部认为,我来了都两个月了,但对工作还不能胜任。他们对我不满意,因此将我解雇了。我心中明知这是销售经理卡尔的主意,但又说不出口。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尝到被解雇的味道。据说人生中有两种滋味最难受。一是知道自己行将死亡时,另一个就是被解雇时。听到这个消息,我浑身疲软无力,木呆呆地走出办公大楼。我的自信心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是被别人所不齿的。这就是卡尔,我的上司,对我拒绝他的要求的最大报复。这以前一直充满自信的我此时是低垂着脑袋走进家门的,随即倒在床上放声大哭。我足足病了两个星期,真好像在死亡线上挣扎。当我重新又活过来的时候,我对寻找工作不但恐惧,而且绝望了。
“怎么?你的眼睛有些像死鱼的眼睛。不要太上心了。”丈夫有些忧虑地说。“世上的路子多着呢!我其实也不喜欢我的工作,每天心情压抑得很。如果我们在美国不能有所作为,我们确实应该考虑回国。毕竟那是自己的国家,还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是啊,这就是海外游子的心态。在外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心中永远惦记着自己的祖国。特别是遭难的时候,更觉得自己随时还可以回到母亲的怀抱。
丈夫的话是对的。然而我思考的是怎样才能改变命运。难道我们一定要成为生活的奴隶吗?何时,我们才能在美国,这块人称“充满机遇的土地上”,将自己的命运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