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教授说:“没有残疾的孩子,只有残疾的教育。”她为什么说得这样肯定?她说,她确信,每一个生命都有特殊的潜能,而教育的任务就是要开掘每一个孩子的创造力。这不只是教育学家的理想追求,而是一个国家的发展需要。
1993年,我采访了美国亚利桑那大学一位教育学专家梅克教授。
我之所以萌发采访梅克教授的愿望,完全是因为她从事的专业名称和她的研究对象之间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强烈反差。
她从事的专业是“天才教育”。在我们这些中国人的心目中,天才似乎就意味着与众不同,意味着超凡脱俗,意味着出人头地……而一说到天才教育,我们就立刻会想到名牌大学的少年班、奥林匹克学校,以及种种为培养特殊人才而且只有极少数人能享受的教育特权……
而梅克教授的研究对象,却是那些长期被人们忽略的教育水平低下的印第安部落的儿童、新近移居到美国的发展中国家的儿童、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得到良好教育的儿童和各种各样的残疾孩子。梅克教授在这个领域埋头耕耘了15年。在她的办公室,我看到各种肤色的孩子的照片,贴满了整整一面墙壁。
采访她的时候,我单刀直入地提出了我最感到困惑不解的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那些看起来比正常孩子更远离天才境界的孩子中间,进行天才教育的研究?”
梅克教授平静地回答:“由于各种原因不能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他们更容易被社会忽略。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时常会为他们以后的人生境遇感到哀伤。我想,造成这种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现行教育在用一个单一的标准去衡量、去要求、去塑造千差万别的孩子,从而制约了孩子们各种潜能的发展。我的研究就是要找出解救这些孩子的办法来。”
让每一个孩子的潜能充分发挥出来,让每一个孩子最大程度地拥有创造未来生活的能力!这个梦想如此强烈地缠绕着梅克,因此当她摘取了教育哲学博士的桂冠,进入教育科学的殿堂之后,她就急不可耐、全力以赴地去寻找将梦想变为现实的道路。
在苦苦地探索了15年之后,她终于找出一种能够发现各种孩子的各种特殊才能的测试方法。这是一项在美国教育界前所未有的科研成果。
梅克教授采用一种使孩子们兴致无穷,能够积极参与的测试方法,在一种近乎游戏的过程中,对孩子们的各种能力进行严格检测并作出精确的定量分析,从而作出对孩子们的各种能力的准确判断。在此基础上,针对不同类型的孩子的发展特点和需要,制定出不同的教育规划,然后指导教师和家长实施。
——这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工程!它细致到要对每一个孩子的特点进行全面分析,对每一个孩子的教育进行系统设计。最初,很多人把它看成一个假想的纯粹的科学实验,很少有人相信这项科学研究对于改革和推进教育实践有多少应用价值。但是梅克教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带领她的科研组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工作成果,终于引起了越来越多的老师、家长和教育管理者们的关注。
我采访梅克教授那年,在亚利桑那州已经有4 所印第安保护区的学校、10多所普通学校、加利福尼亚州的50多所学校、北卡罗来纳州的数百所学校,都已经在使用梅克教授的这种方法,对他们的教育对象、对他们承袭已久的教育体制进行重新的审度、剖析和规划。就连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的一些学校,也开始使用梅克教授的方法进行实验。
梅克教授对我说:“我的研究遵从一个基本的思想原则,这就是去发现每个学生的长处,并且最大限度地去发展这个长处。而以往人们的观念,恰恰与此相反,认为教育的任务是去发现孩子们的短处,再想方设法去弥补孩子们的短处。在这样的观念之下,孩子们不仅在教育中被放在了被动的位置,而且往往被挫伤了学习的兴趣,甚至会产生不可改变的对于教育的抵触心理。这种状况直接影响着孩子们能力的开发与培养。”
梅克教授相信:努力发现孩子的长处,激发的是孩子的自信。而专门注视孩子的短处,激发的是孩子的自卑。
梅克教授十分认真地说:“我在各种场合都强调这样一个观点:没有残疾的孩子,只有残疾的教育!哪怕是那些被现行教育的公认标准认为是智力水平最低的孩子,实际上也有特殊才能,这是人所拥有的天赋,而我们今天的教育,往往把这种最应该重视的东西忽略了。”
我问梅克教授:“你认为推广你的科研成果的最大障碍是什么?”
“人的观念。”梅克教授回答得十分干脆。“可能传统教育理念太强大了。人们习惯于要求孩子们去适应教育提出的标准,而不是让教育去满足孩子发展的需求。这个观念不改变,教育就难以走出自己的误区。”
梅克教授提出了教育中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应该让人去适应教育,还是让教育适应人!
梅克教授说:“我相信,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这样一个重要的事实:每一个孩子都是富有创造力的生命,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发现他们的天赋。我想,文明发展到今天,人类已经应该能够看到每一个生命拥有的价值了。”
今天,梅克教授的想法,已经得到美国教育界的普遍认同。这种观念不仅承认差异,而且尊重差异;不仅尊重一般性的差异,而且尊重特殊性的差异,在他们看来,人的千差万别恰恰构成了人的丰富多彩的创造力的基础,而教育的任务恰恰应该是把人的各种各样的能量发掘出来,而不能像可口可乐的生产线,把所有的产品造成一个模样。
采访过梅克教授之后,我对美国教育为什么通常不用一成不变的方式去授课,不用一套标准答案去测验学生的能力,不用类似于成绩排位的方式去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为什么能够给学生那样大的自由度,让学生们去想象、去发挥、去施展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多的理解。
梅克教授说的一句话深深震动着我:“没有残疾的孩子,只有残疾的教育!”
我想,或许正是这样的理念,推动了美国基础教育的改革和发展。基于这种对人的价值的认识,人们才能注意在教育中尊重每一个孩子的个性,进而想方设法去开发每一个孩子的潜能。
让每个孩子知道自己的潜能,让每个孩子建立起坚实的自信,让每个孩子从事属于他们自己也属于这个社会的富有个性的创造!这就是美国教育为自己设定的任务。他们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处心积虑,孜孜以求,不遗余力。
在美国大学里,大多也都实施着为每个学生安排指导教师的做法。在著名的密苏里新闻学院,每个新生入学,学院就会为其指定一个指导教师。这些指导教师会针对每个学生的成长背景、特长喜好、理想追求,帮助学生规划大学生活,特别是课程的选择和大学生活中重要环节的指导。
我看到这些事情,就想到我们提出的“以人为本”。什么是以人为本?这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对每个生命的价值的尊重,对每个生命潜能的开掘,对每个生命理想的成全。
我们的学校是这样依据教育的神圣职能进行设计了吗?我们的领导、教师和学生自己都有这样尊重每个生命的意识吗?
大学生的精神疾病的发病率的提升已经引起各个方面的关注。我经历的几起大学生的精神疾患,都是精神抑郁症。而受到这种病症折磨的学生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不如别人。
我不能不想:我们的教育在倡导孩子们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时候,是否告诉了他们什么是生命?是否告诉了他们怎么认识自己的生命?是否告诉了他们如何珍视自己的生命?是否告诉了他们这种珍视不是蝇营狗苟之间的自怜自爱,不是自私动机之中的处心积虑,不是物欲驱使之下的不择手段,而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大千世界中是独一无二的,这个独特的生命具有自己的特殊历程,这个生命可能履历人生中难以预料的磨难和痛苦,但是也一定能够体验人生中同样难以预料的欢乐和幸福。这个独立的生命是一定要与其他的生命相关联的,一旦形成生命之间各种各样的社会关联,会呈现什么样的景观,造就什么样的奇迹。
如果在我们的教育中没有设计这样的程序,我们的孩子会陷入什么迷茫、什么困境,我们和孩子将失去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