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卫平（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儿童文学研究所所长）

　　丰子恺先生是我国现代著名的漫画大师、散文家、教育家和翻译家。首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奖项，同时也是第一个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征集原创作品的华文图画书奖项，还在筹备阶段就已经获得了社会和媒体的高度关注。近日，“第一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在香港落幕，尽管有多家媒体邀约，但内地仅有的两名评委之一(另一名为朱自强教授)、浙江师范大学教授方卫平决定将其专稿，关于“首届丰子恺图画书奖”的评审始末交由本报独家刊发。

　　一

　　6月24日下午4时许，在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筹备委员会有关工作人员的协助下，我入住了位于香港新界沙田城门河畔的丽豪大酒店。走进1271号房间，装在三个大纸箱中的“第一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初选入围作品，已经在静静地等候着我了。

　　这是一个由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筹备委员会主办、书伴我行(香港)基金会有限公司协办、陈一心家族基金会、陈范俪瀞女士赞助、以鼓励、表彰、促进全球范围内的华文优质原创儿童图画书的创作、出版、阅读为宗旨的奖项。第一届评奖工作于2008年7月启动，评奖范围为2004年至2008年间出版的华文原创图画书作品。

　　经过约半年时间的征集，筹委会共收到参评作品330件。其中中国内地50件，香港地区90件，台湾地区190件。在通过了筹委会组织的初评之后，158本原创华文儿童图画书作品进入了决审阶段的评审。经过七天紧张的评审工作，最后，由余丽琼著文、朱成梁绘图的《团圆》(明天出版社、南京信谊儿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策划；信谊基金出版社)获得了本届“最佳儿童图画书首奖”；由张晓玲著文、潘坚绘图的《躲猫猫大王》(明天出版社、南京信谊儿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策划)获得了“评审推荐文字创作奖”；由周翔改编自北方童谣并绘图的《一园青菜成了精》(明天出版社、南京信谊儿童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策划；信谊基金出版社)获得了“评审推荐图画创作奖”；《我和我的脚踏车》、《安的种子》、《我变成一只喷火龙了》、《星期三下午，捉·蝌·蚪》、《荷花镇的早市》、《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想要不一样》、《池上池下》、《西西》九部作品获得了本届“优秀儿童图画书奖”。

　　二

　　第一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评委会由来自中国内地、香港和台湾地区以及美国的8位有不同专业背景和阅读经验、具有不同文化眼光和审美趣味的评委组成。参与本次评审工作，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无疑都是一次非常难得的研读、思考和交流的机会。

　　初选入围的158部华文原创儿童图画书作品，呈现的是最近五年间(2004~2008)我国内地和香港、台湾地区华文原创图画书创作、出版的基本面貌。我们知道，图画书作为一种现代儿童图书样式，是在近代儿童图书及其插画艺术不断融合的基础上，在20世纪的欧美儿童文学界首先自觉和逐渐发展成熟的一个独立的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品种。在东方，日本和我国台湾地区的图画书创作出版也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逐渐成熟。近些年来，我国内地儿童图画书的创作、研究、出版方兴未艾，势头迅猛，香港地区的相关创作、出版也已启动。因此，从本届评奖入围作品的整体面貌和品质来看，可以认为，经过若干年来的探索、铺垫和积累，华文原创儿童图画书创作在整体上已经开始进入了一个题材多样，并且具有比较独特的创意和风格、对图画书创作特质、规律的理解和把握逐渐加深、文学和艺术品质不断提升的阶段。许多作者对图画书的认识，已不再停留于图画书草创时期常见的那种“文+图”的初级理解阶段，而对图画书的审美特性和艺术可能进行了深度的发掘和创造。

　　获得首奖的《团圆》讲述的是一个中国人十分熟悉的有关过年团圆的故事。作品依托民族和民俗文化的大背景，以一个孩子的视点，叙述了一个具有深厚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内涵、纯真动人的情感内容的故事。不过，作为一部图画书，这部作品的成功更在于作者和画家的成功配合与艺术处理，使作品显示了图画书作为“文×图”的叙事艺术的独特力量。例如，封面与环衬色彩、图案之间的呼应，一开始就为作品营造了一种温馨的叙事氛围；跨页图的处理、大图和小图的交替运用、所有小图均以圆形呈现，等等，都显示了作品在图像语言运用上的娴熟技法和深厚功力。而画家对于日常生活画面的独特的捕捉和图像语言呈现能力，也使得整部作品气韵生动、充满张力。比如，爸爸去剪头发的画面，画家选择的是理发师一抖围篷、而“我”静坐一边、手持棒棒糖、专心凝望着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爸爸背影的瞬间，整幅画面在静与动的对比中呈现出细腻而富有表情性的情感张力，同时也很好地配合、丰富了文字部分的叙事内容。此外，在画面的细节处理方面，《团圆》也提供了许多可圈可点、耐人寻味的精彩亮点。比如故事开头，“爸爸回家了。我远远地看着他，不肯走近。爸爸走过来，一把抱起我，用胡子扎我的脸。‘妈妈……’我吓得大哭起来”。此时，爸爸对于一年未曾见面、年幼的“我”来说，无论在现实感受还是心理记忆上，都是陌生和模糊的。作品用一个整页来表现一家三口最初团圆的情景，此时，画家在画页的右上方，画了一幅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并别具匠心地让这幅照片四分之一左右的画面“落”在了整页画幅之外，于是，父亲的形象在画面中仅出现了半张脸。画家借此巧妙地暗示了虽然团聚，而父亲于“我”还是一个陌生人的生活和情感逻辑。到了故事的结尾部分，爸爸又要走了，墙上则出现了一幅完整的全家福照片，这一画面细节设计不露声色地传递了“团圆”这一生活事件所带给“我”的心理印象和情感体验，同时也透着淡淡的生活况味……这部作品最终获得了本届评奖的“最佳儿童图画书首奖”，是不无道理的。

　　此外，《躲猫猫大王》将目光投向了智力落后儿童的生活。有评委认为，杰出的文字表现使这本图画书有了动人的灵魂，吸引、召唤、带领读者享受一场洗涤心灵的飨宴。由周翔改编自北方童谣并绘图的《一园青菜成了精》也是一部颇有创意的作品。有评委用“惊艳”一词表达了自己最初的阅读印象。另有评委认为，作者眼光独具地选择、改编了这首趣味十足的童谣作为文本，并用看似单纯实则功力匪浅的写意手法，结合现实与想象情境；图画上青菜及各种蔬菜的姿态、动作活灵活现，拟人化的手法运用得十分巧妙、自然。安石榴的《星期三下午，捉·蝌·蚪》(信谊基金出版社)以师生间的对话、红鱼和蝌蚪、另一组师生关系间的“鱼语”、叙述者的旁白、报纸文字、学生作业等多重叙事构成，并以蒙太奇手法，打破线性的叙事时空，体现众声喧哗的意味，被有的评委认为是本届参评作品中后现代风格鲜明，形式和格调十分难得的出众之作。

　　三

　　我们也发现，从总体上看，华文儿童图画书创作在不同地区的发展也呈现出了各自鲜明的个性和特色。

　　中国内地的儿童图画书创作在文字和图画方面往往融入了较多的民族文化元素，更多地表现出了对于传统和地域文化的吸收和倚重。王早早著文、黄丽绘图的《安的种子》(海燕出版社有限公司)以佛教人物和故事为题材，讲述了一个关乎心性和自然界规律的寓言故事。周翔著文并绘图的《荷花镇的早市》(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北京蒲蒲兰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策划)描述的是一段关于江南水乡早市的生活和记忆，画幅之间散发着浓郁的地域文化和生活气息。熊亮著文、熊亮、马玉绘图的《灶王爷》(明天出版社)、熊亮著文、熊亮、吴翟绘图的《京剧猫·长坂坡》(连环画出版社)也都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去获得灵感、撷取素材进行新的想象和创作的结果。内地图画书创作的这一重要特色，引起了评委们的很大兴趣和热烈讨论。

　　台湾地区的儿童图画书创作起步较早，对于西方图画书创作的了解和经验借鉴较为丰富，因此，在创意、类型、风格方面更为多样化，同时更注重对当代儿童的童年生活和情绪的艺术表现。叶安德著文、绘图的《我和我的脚踏车》(和英出版社)叙述了“我”和“我”的脚踏车的故事，借助幽默的情节设置和漫画风格的绘图，生动细腻地表现了儿童心灵成长的愿望和轨迹。赖马著文、绘图的《我变成一只喷火龙了》(和英出版社)则以儿童的情绪宣泄和情绪管理为题旨，运用极度夸张诙谐的手法，表现阿古力(英文“愤怒”一词“angry”的谐音)因情绪失控对己对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并巧妙使用画面的拉页形式，表现主人公生气的夸张程度。童嘉著文、绘图的《想要不一样》(远流出版公司)，被评委认为是一部突破了常见的图画书答问和图像辨识格式的佳作，其原因在于，这部作品的图像取材，十分幽默和“不一样”，却又紧扣学龄儿童的成长议题，从心理层面真正贴近了儿童的心理世界。因此，台湾地区的儿童图画书创作在选材、表现手法等方面更注重对当代儿童生活和儿童心理的关注和艺术表现，在整体美学格调上具有更加丰富的儿童情趣和童年意味。

　　香港的儿童图画书创作与出版也已起步。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香港出版和参评的不少图画书作品是由内地和台湾的作家、画家所创作的。不过也有一些香港本地作者的作品颇有特色，例如：由余思敏著文、SeemonHo(本名何诗敏)绘图的《比比的垃圾桶》(家庭基建有限公司)以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香港社会为背景，教育小读者要爱惜玩具、珍惜资源。本次评奖，也令我们对香港儿童图画书创作的未来有了更多的期待。

　　此外，我们也发现了交流的必要性及其价值。获得本届评奖重要奖项的作品中，有一些就是由海峡两岸出版社携手合作、凝聚了两岸作家、画家、编辑的智慧和心血的成果。

　　四

　　五年间所累积和提供的文本，也可以引发我们对于华文原创儿童图画书创作的诸多思考。首先，作为儿童图画书评审，我们非常重视图画书创作中儿童观和儿童经验的存在及其呈现。而事实上我们发现，一些作品侧重表达成年人的心思和愁绪，但明显缺乏儿童经验的参与和相应的艺术升华；某些以表现儿童生活和心理为内容的图画书作品，却常常表现出与真实的童年感觉的疏离与隔膜；成人化的主观想象和臆测，最终导致一些作品成为了一种不可信的童年叙事。

　　其次，一些图画书在图文平衡、图文融合等方面还存在着较大的不足。某些作品有不错的想法和创意，但绘画水平明显偏弱，另外有些作品则刚好相反，绘画水平不俗，却缺乏有力的文学基础支撑。作为一门图文结合的综合性艺术样式，很显然，只有图文俱佳并完美融合的作品，才能成为真正优秀的儿童图画书作品。

　　再次，以更高的标准来看，华文原创儿童图画书在图画书的整体创意方面，还存在着较大的提升空间。这一判断的得出，显然是以当代西方优秀图画书创作的艺术水准为参照系的。当代西方许多优秀乃至顶尖的图画书作品所展示的艺术创意及其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展示了图画书创作的丰富魅力。如果华文儿童图画书创作界能够以我们独特的民族文化积淀和丰厚的当代生活现实为依托，同时不断致力于提升华文儿童图画书创作的个性和创意，那么，华文图画书创作的前景和未来将会更加令人遐想和期待。

　　此外，尽管中国内地的图画书创作近年来有了很大的提升，在本次评奖中也取得了突出的佳绩，内地作者的作品囊括了本届评奖三个重要的奖项，但是与台湾地区比较起来，我们在整体艺术积累的丰富程度上还有一定的距离。例如，本届评奖入围作品共43种，内地作者的作品共有9种，而台湾地区作者的入围作品达34种，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年来海峡两岸儿童图画书创作的积累状况和丰厚程度。

　　本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的评审工作，也是评委们各自的图画书理念、趣味和追求之间相互碰撞、激发、交流的过程。我深感，这是一次充满专业精神、恪守评奖伦理的工作经历，也是一次努力把“评奖的遗憾”减到最少的工作过程。　　

    （本文由作者发表于 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09年8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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