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介绍信里，主诊的精神科医生是这样描述张家的情况的：一家三口，包括张先生、张太，还有17岁的女儿小梨都是这位主诊医生的病人，他们均患上忧郁症，同时接受着药物治疗，服用抗抑郁剂。为了缩短治疗时间，这位主诊医生每一次总是一起约见张家三人，他经过几番唇舌，才说服了他们，前来接受家庭治疗。张先生夫妇愿意尝试接受家庭治疗，因为他们希望能协助女儿小梨重回学校读书。自患病以来，小梨快一年没有上学了。假如她没有出现问题，今年应该已进入大学预备班了。

　　会谈开始了10分钟，小梨除了初次见面时与我礼貌地打过招呼外，她始终垂着头，望着手指，并不停把玩着它们。她很有技巧地用长而乌黑的头发掩盖着她的脸儿，旁人实在难以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

　　张先生夫妇分别告诉我他们的病历，主要的征状及他们对药物的反应。他们告诉我的故事，看来跟主诊医生转述给我的差别不大。不过，仔细分析，有两方面的资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第一，他们三人患病的时间不同，首先起病的是张太太，她患的是产后抑郁症。她患病时间最长，几经周折，她的情况才慢慢好转过来。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张先生，自太太患病以来，都是默默地全心全意地去照顾她。张太回想那时的景况，不禁唏嘘慨叹地说：“我那时像行尸走肉般，对什么事物都提不起劲，整天昏昏欲睡，连照顾孩子的能力也没有。幸好他(张先生)不离不弃，从旁协助，父兼母职。他一方面要工作，另一方面又要照顾孩子。没有他，恐怕我难以渡过这段黑暗的日子。”她这样说，让我对张先生“另眼相看”，原来，他精神还未崩溃前，是一个无论在家庭和工作上都表现出色的人。显然，他的能耐很高。那么，是什么导致他精神崩溃呢？他的精神问题与小梨的问题，有没有密切的关系？

　　第二，原来小梨害怕上学，不是最近出现的问题，就读小学六年级时她已开始拒绝上学。问题出现后，他们夫妻两人不断寻找专家帮助。事实上，接见过他们的专家为数不少，可是令张氏夫妇失望的是，专家们的介入，并没有解决小梨的问题，小梨过去一直是断断续续地休学。不过，这孩子天资聪颖，成绩总是中上。

　　听了父母的故事，我开始与小梨交谈。教我感到意外和惊喜的是她非常友善，很快便抬起头来跟我谈得很深入。眼前的小梨，并不忧郁，她健谈，有见地，谈到有趣的事情时，她还报以一个甜美的笑容，这次的“偶遇”，彻底改变我对她的看法，她充满活力，见解新颖，究竟问题在那里？实在令我迷惘。

　　我直接地问小梨说：“你的问题在那里？这个家庭谁的问题最严重？”小梨轻轻地吃笑，回答说：“我不喜欢上学，到补习班学习却没有问题。在那里，我非常受朋友和老师欢迎。在学校里，我总是感到格格不入。也许在小学时，老师对我的侮辱太大，伤害的烙印很深，一时难以完全恢复。”跟着，她详细告诉我在小学时老师们怎样欺压她，使她害怕上学地。原来，她的老师对相学感兴趣，并认为自己有一定心得。有一天，老师叫她站在其他老师们面前，告诉他们，小梨的前额生来不好，注定少年失意，学业无成。小梨说来仍然气愤万分。假如我是她，也不会上学。只有愚蠢没有感觉的孩子，才会天天上学，默默承受着这种不公平的对待！我静听着她的故事，同时也注意到她并没有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于是我重复再一次提问，追问她家中谁的问题最严重。她爽快地回答说：“是爸爸，他的问题比我严重得多。我不害怕上街。我成绩不错，有合得来的朋友和欣赏我的补习老师，给我一点时间，我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的问题。他(父亲)却不是，一蹶不振，站不起来，整天都让妈妈担心。假如妈妈不照顾他，情况更是糟糕。”

　　我转向关切地问张太太说：“你同意吗？”

　　这时，张太太眸子里已泛出泪光说：“不错，我实在非常担心他，怕他永远抬不起头来。他在家中，情绪起伏非常大，常常无故地哭泣，让我和女儿都不知所措，我们不敢外出，恐怕他做出傻事，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实在敬佩这母女俩。她们对张先生那种关怀及支持，的确难能可贵。显然，她们的精神状况是受着张先生的状态牵动着的。他们不仅是互相鼓励，互相扶持，同时也互相拖累。

　　我小心地响应张太太说：“我非常敬佩你们，你们实在了不起，在这艰难时刻，还这么去扶助张先生。”不待我说完这番话，张先生激动得抱着头哭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喊着说：“我不中用，什么也办不到，我是一个寄生虫！"

　　张太太及小梨连忙安慰他说：“不，请你不要这样想。假如不是亚洲金融风暴，你的生意不会一落千丈。不要责怪自己，要责怪的害人的经济。”我腾出空间来，让他们协助张先生平复他的情绪，他们你一言，我一语，10分钟的交谈，我已经明白张先生失去了什么。

　　亚洲金融危机前，他拥有自己的楼房，有代步的轿车，还有生意不错的公司。他是一个不少香港人羡慕的成功人士，最能代表香港精神的是他那白手起家的个人奋斗，和不断勤奋向上的拼搏精神。他的成功，绝不是偶然的，而是他努力争取的成果。更难得是，在他事业顺利时，他并没有放弃家庭，他爱妻子，爱孩子。他惟一的缺点是太容易信任别人，顺境时没有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更没意识到香港的经济状况，一下子便下滑到谷底。短短一年间，他资金周转不来，债台高筑，变卖楼房及轿车，曾经拥有的转瞬间变成泡影。现在家庭财政紧绌，每天的日常开支也应付不来。最要命的是从前往来的朋友及亲戚，剎那间，全都躲起来，不知所踪。现在，他们求助无门，碍于面子问题，张先生不愿意向任何社会服务机构求助，除了终日愁容满面，长嘘短叹外，他便逃避，往被窝里钻，整天只是睡觉。

　　张先生的故事，是不少香港人身处在逆境的故事。外国不少研究指出，经济困难或失业问题，不但是个人的问题，也是家庭的问题。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失业了，首当其冲受影响的便是其配偶及孩子。丹麦最近一个追踪研究指出，失业家庭中发生的虐儿及青少年违规问题比没有受失业困扰的家庭发生的百分率高3倍。然而，经济困难对家庭的影响也不是绝对负面的，也有正面的。曾经有一个外国研究指出，有些家庭，面对负面的人生事故时，在家人间比从前更团结了，互相的关怀及照顾也加强了。

　　张家的抗逆能力其实很强。妻子患病时，丈夫内外兼顾，事业和家庭皆照顾得非常好。现在，张先生被恶劣的经济环境拖垮了，精神状态不稳定，太太和女儿却没有放弃他，不断照顾着他，当然，她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赔上了自己的精神健康。但是，这便是家的可贵地方。当我们在人生路途上遇到风雨时，我们便立刻想起家来。它永远是我们的庇荫所。

　　我在结束会谈时，真挚地告诉他们我对他们家庭情况的看法说：“在最初30分钟的会谈里，我跟你们一样，只看到你们的困局，却看不到你们的出路来。后来我逐渐地改变了对你们的看法。你们其实是一个能力很高，凝聚力很强的家庭。亚洲金融危机这个浪，来势汹汹，不少家庭都像你们一样，吃了不少苦头，遇到很大的经济困难。我希望可以协助你们，恢复信心，特别是张先生，你有能力白手兴家，想必也有能力与太太及孩子一起，共同渡过这难关。”

　　跟着，我关心地转向小梨：“我欣赏你的见地，喜欢你的爽朗。我希望你不要过分被父亲的问题缠扰，忘记自己的需要。”

　　张家三人一起走过来，跟我握手，齐声地说：“非常感谢你耐心地聆听我们的故事，还有你给予我们的希望。”

　　作为治疗师的我，并不是魔术家，可以令张家起死回生。我最重要的任务是协助他们，从困局中看到曙光。

　　张家离开时的反应，已经告诉我，他们开始相信自己是有能力慢慢去解决当前的困难。然而，张家面对的困难，绝对不是三言两语那么简单地便能解决的。除了家庭治疗外，他们还需要其他服务的支持，譬如法律咨询服务、财务重整服务等。我的专业挑战是，如何协助他们向相关的社会服务机构寻求援助，而不会削弱他们家庭的抗逆能力。

　　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工作系教授、系主任马丽庄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