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上车时,妈妈忽然走近我身边,在我耳畔温柔的低语:“乖乖的,当个smile girl。”。
突然觉得一股暖流涌进了我心里,转身抱住妈妈:“你也要乖乖的,当个smile mum。”
文/麦冬
十五岁前一直为妈妈骄傲。她是一家旅行社的英文导游,大方漂亮,身上总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栗色的头发烫出时髦的花样。那时我最爱看妈妈说英文,她红润的菱形嘴唇自信的一张一合,流利的异国语言泉水般涌出,宛如好莱坞电影里风华绝代的女明星。
我叫曾笑,她说我名字里的笑在英文里是smile。
“smile girl”——她总这样称呼我,同时用两只食指轻轻将我的嘴角往上勾:“笑一个,多笑才美丽。”
但笑声在初三的一个傍晚戛然而止。那天,我一如既往的放学回家,惊讶地发现一群邻居挤在家门口看热闹,爸爸的怒吼和摔砸东西声阵阵传来。
“你滚!滚出这个家!”
“你把门关上,我们好好谈。”妈妈的声音非常平静。
“哼!我就是要打开门!你还要脸啊,你要脸的话怎么还和别人鬼混!”
巨大的“砰”的一声响起,一块瓷器碎片飞到了刚进门的我的脚下。我认出那是妈妈从景德镇买来的粉彩大花瓶。
“笑笑。”妈妈伸出手要拉我。爸爸却将她粗鲁一推:“你别碰孩子!”
这戏剧性发生的一切,使我惊愕大于恐惧,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回事,父母的离婚书就已写好。爸爸将妈妈的东西都扔了出去,消除户籍,换掉门锁,一瞬间,这套房子里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中考前几天,家里的门铃被按响了。
“我是来看笑笑的,她要中考了。”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放弃了自己的家庭,你没有资格回来看她!”拒不开门的爸爸吼道。
妈妈沉默了许久,最后,我听见了熟悉的高跟鞋声渐渐远去。门外是一大袋我爱吃的水果和零食。而爸爸当着我的面扔掉了妈妈的礼物,也断绝了和前妻的所有联系。
妈妈的婚外情,使我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引以为耻,我再也不在同学面前提起曾引以为傲的妈妈。一次次她来学校找我,我也视而不见,躲着她走。我没有妈妈。进高中后,我对新朋友常这样说。
半年后,在商场偶遇妈妈。
她还是那么好看,一个精神笔挺的男人挽着她的手,两人一起看新上市的女装。妈妈每换上一件衣服就会问那个男人是否好看,她桃红色的双颊泛出少女般幸福的笑容,男人眼里含着宠溺的神情,轻言细语地赞美。这种神情,我从未在父母脸上见过。回家后,她并没有向爸爸提起这件事。
进入高中,我打耳洞,考大学,学化妆,烫头发,谈恋爱,喷香水,读研究生,找工作,爸爸再婚。日子过得飞快,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我几乎没有闲暇想一下妈妈过得怎样。
工作后的第一年,从大一开始交往的男友突然提出分手。我曾哭得死去活来,苦苦挽留。而他只是说时间长了,没感觉了,希望能好聚好散。
“可我做错了什么?告诉我,我会改,我任何事都答应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在爱情面前,我没有自尊可言,连我都鄙视我自己。可他却还是那样绝情,无论我说什么,他却始终无动于衷。 我开始一包包的抽烟,彻夜不眠地哭泣,人瘦得脱了形。
两个月后,在男友生日的那天,我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一个女孩的嬉笑声传来。啪的我挂了电话,整个人像沉入了冰窖里。当晚就割了脉,被爸爸发现后抢救过来。爸爸痛心地劝我要振作,我却怔怔地看着医院白色的天花板,一言不发,大脑一片空白。
一次晚饭后,我和爸爸正在看电视。那是一部爱情片,女主角阴差阳错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多年后遇到初恋情人,两人重燃爱火。
爸爸忽然飘出一句:“其实,那事不怪她。”
我纳闷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你妈妈的事。”他很平静地回忆,“我和你妈妈当时是下放在一个村的知青,她性子直,得罪了不少村里的干部,他们故意在回城问题上卡她。因为爷爷的背景,我可以回城,我一直很喜欢她,我向她提出了结婚。”
“哦?”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件事爸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爸爸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遥控器,慢慢地说:“你妈妈开始并没同意,但你不知道那个时代回城是多么重要,她想了一个星期,最后答应了我。”许久,他又补充一句,“她并不喜欢我,但和我结了婚,生了孩子。”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回到房间,从书柜最顶层拿出一本堆满灰尘的旧相册。当年,盛怒下的爸爸,扔掉了妈妈所有物品,却唯独留下了这本相册,只是将它放到了书柜最顶层,必须垫着凳子才能拿到的最顶层。
照片上年轻时代的妈妈手捧红宝书,神采飞扬,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口,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望。这些年,我从未想过妈妈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和她一样有着美好年华的女人。
“你曾经幻想过怎样的生活?想拥有怎样的爱情和家庭?”我摸索着妈妈的照片,喃喃低语,“是否知道会有我这样的孩子?”
我一页页往后翻去,从黑白到彩色,一张张记载着妈妈走过的岁月:她从青春活泼的少女到风华正茂的妻子,再到身材臃肿的孕妇,最后是成熟大方的母亲。所有的照片上,妈妈都是笑着的,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扬起乌黑的长眉毛,让人感受到她的快乐。
“笑一个,多笑才美丽。”妈妈说过的话回响耳边。一种难以形容的刺痛好像要将我吞噬,将相册抱在胸前,我双手颤抖。
几天后,爸爸来到我房间,手上拿着一张写了地址的纸条:“你妈妈打电话来,说想见见你。她希望你去她家住一段时间。”
接过纸条,我说我明天就去。
在门口迎接我的妈妈浅笑吟吟,穿着玫瑰灰的衬衫和米色亚麻长裤,记忆中的长发已经剪短,嘴上涂了很淡的唇膏。
“笑笑,你来了。”她接过我的行李,语气是那么亲切自然,仿佛我们两人从未离别。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妈妈,我突然觉得她个头一下矮了很多。猛然发现,原来是这些年里自己长高了。
妈妈两室一厅的房子干净雅致,房间里放了不少她从各个旅游景点买来的纪念品,空气里薰衣草香精的味道若隐若现,梳妆台上放着雅诗兰黛和兰蔻的化妆品。
看着这陌生的一切,我有些局促。本来有些担心会遇见妈妈的再婚对象,妈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不在这里。
时节已是夏天,她对我露出的手腕上明显的伤疤视而不见,甚至对我失恋一事只字未提,只是絮絮叨叨地说话:“你皮肤有些干啊,每天做护理了吗?千万别熬夜啊。有空熬点银耳粥喝,胶原蛋白非常多。还是不吃海产品吗,偏食可不行。假期去旅行吧,别老憋在家里,我推荐几个不错的地方……”
晚饭在外面吃。她点了一桌子菜,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会做饭。”我嗯嗯地应着,本想说几句话附和,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带我去主卧室睡觉。床上已换了全新的卧具,唯独有个瘪瘪的旧枕头。
“我记得你从小就不爱睡高枕头。”妈妈解释着。
“谢谢。”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我才吐出一句话。
“怎么和外人一样,这么客气。”妈妈笑了,在我脸上拍了拍,“今晚好好睡吧,我在隔壁客房,有事叫我。”
抚摸着被妈妈碰过的脸颊,我辗转难眠。
听着十二点钟声的敲响,猛然记起,自从妈妈离开家后已经整整十二年。
一个轮回就这么不知不觉过了。
第二天,起得很早,我并未走出房间,只是在卧室的飘窗上盘腿坐着,厚厚的白缎子窗帘遮住了晨光。
走进房间的妈妈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放着一包汉草女士烟和两份早餐——金黄色的煎蛋,两杯鲜橙汁,夹着培根生菜西红柿的三明治。
“带老外团久了,吃的东西都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了。”妈妈抱歉的笑着,“中餐太复杂,我笨手笨脚实在弄不来。”
看到香烟,我有些吃惊又不好意思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抽烟?”
“傻丫头,你的手指都被熏黄了。”
我笑了笑,将视线移到床头。那里有一块明显的比周围的墙要白,应该是挂了多年东西的痕迹。
“以前放的是我的结婚照。”妈妈看出了我的疑惑。
我不好追问,慢慢点燃一支香烟,想将话题引开。
妈妈反而很坦然:“半年前,我们分开了。”
惊讶使我口里的烟雾呛到肺部,好一阵咳嗽。曾经让妈妈抛夫弃女的爱情,曾经让妈妈背负着骂名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
“合则聚,不合则散。”妈妈呵呵地笑了,端起橙汁,“是不是觉得我很厚脸皮?”
“没有,感情这回事谁也说不准。” 我很真诚地回答。
一瞬间,我想到了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爱情,求不回来,要不回来,还能怎么样?日子总得过,不能哭哭啼啼过一辈子。
妈妈递给我一杯橙汁:“我也想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但事情并不会像你计划的那样发生。我们能努力得到好成绩好工作,但爱情不是付出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它太微妙了。”她呷一口橙汁,叹了口气,“你爸爸是个好人,但我们不适合。换作其他夫妻,也许能凑合着过下去,但我不行。你读小学时,我想过离婚,却担忧单亲家庭不利于孩子成长,就这么一年年的拖了下去……”
两人一阵沉默,风将窗帘轻轻吹起,白缎子上面绣的蓝色蝴蝶翩翩起舞。许久,妈妈将窗帘一把拉开,明亮的晨曦跳进房间。
“你一直很恨妈妈吧?”她的声音有些发涩。
“不,我不恨。”我在烟灰缸里轻轻摁灭烟头。
“怀你的时候,我很担忧,因为我没有自信做一个好母亲。抱歉的是,我现在也不是一个好母亲。”
你是个好母亲,你是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拉住了我的手,捏了一下:“笑笑,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坚强的女性。”
“像你这样?”
她笑了,摇着头:“我不是坚强,我是一块被生活磨了五十多年的老石头,又臭又硬。”
“你不是老石头,你是打不死的小强。”
“蟑螂?太不给我面子了,哈哈。”
我又看见记忆中妈妈的笑容了,丰润的嘴唇已经略微干瘪,明亮的眼波已经开始浑浊,但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有感染力的笑容。
那个清晨,二十六岁的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年我一直想成为妈妈这样的女人。考大学时报的是英文系,并且过了专业八级;第一次烫头发就烫了和妈妈一样的发型,化妆品也选择的是妈妈喜欢的色系;喜欢香水喜欢旅行甚至和妈妈一样沉醉于爱情。
有所不同,妈妈血管里始终流淌着张扬的生命韧性,一辈子,她从来都是自己的主人。
晚上,我抱着妈妈准备的瘪枕头,哭了一夜。
第二天,收拾好衣物,我说我要回去了。
妈妈并没有过多的惊讶,也没有过多地挽留我,只是说:“地方你记着了,有空常来就是。”
我们两人并肩走向车站,路很短,不到五分钟就已走完。
公车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妈妈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我的女儿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也年过半百啰。”
“可惜还是当不成外婆。”我故意逗她说。
“我才不要当外婆,我忙的要死,哪有时间给你带小孩。”她故作生气地皱起了眉。
公车到站,车门缓缓打开。
正要上车时,妈妈忽然走近我身边,在我耳畔温柔的低语:“乖乖的,当个smile girl。”。
突然觉得一股暖流涌进了我心里,转身抱住妈妈:“你也要乖乖的,当个smile m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