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瞬间，我突然有些幻觉，为什么我的小修修，此刻那么像个大人？修修躺在草地上花丛中假装睡觉，手脚肆意摊开，像一只熟睡的海星。离开草地，我提醒修修要加紧赶路了，虽然现在时间还早，但如果不努力前进，今天的路程会积压到深夜。修修听了点头，但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出城这一段路，碰上好多道班。这些道班的房屋看起来比 119 要好很多，但因为距离县城太近，可能不会有太多游客借宿在这里。不过，道班附近的风景其实是很不错的，要是有机会，在道班借宿个把星期还是很安逸的。公路随着小河的走势，蜿蜒在大大小小的山头低处。我和修修碰上了第一队磕头的信徒。他们的方向不是拉萨，而是朝着理塘这边。

　　我对修修说：沿途还会碰上很多磕头去拉萨的信徒，每走一步就会磕一次头，每次磕头都会五体投地，很辛苦，跟他们相比，我们骑车其实不算苦。修修问，他们行的是“五体投地礼”吗？我苦笑说，我不晓得……有机会赶紧百度，经常对儿子说“不晓得”，会被儿子当成白痴老爸的。187 公里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催促了修修几次，修修依然还是不紧不慢地骑。我算了算，如果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今晚就得凌晨两点左右才能到巴塘了。我把这个可怕的推论告诉修修，可修修还是无动于衷。

　　我所说的这些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但修修老是进入不了状态，我心头心急火燎的。我静了静，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不要让修修因为我的催促产生逆反情绪。于是我决定不再催他，如果真的凌晨两点才到巴塘，或许他能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我勉强压制着内心的焦躁，跟在修修后面。修修感受到来自我的压力，不敢提休息。整个上午，除了在河边草地上那一次休息之外，直到中午了，他才说歇一会儿。趁这个机会，我们把午饭解决了。

　　休息的地方有小浆果，看着好看，不知道能不能吃。午饭后，修修跳到离岸不远的石头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中午，太阳不知不觉地就藏在云层后面去了。小河那边游荡着很多牛，有些跑到河水里洗澡，毫不在意河水冰凉。我本来打算不再催促修修，可天上渐重的云层让我还是没忍住。我知道雨水就要来了，可修修的速度还是那么缓慢。我觉得憋屈得很，又开始唠叨。可不管我怎么唠叨，修修就是提不起精神来。我问修修累不累，他说不累。于是可以肯定，他——懒了。

　　在还有漫漫长路的情况下，懒惰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理塘到巴塘，中间或许有住宿的地方，但这些地方条件不好，我没有想过会在这些地方停留。修修说看见一只动物。我说，老鼠吧？草地上很多老鼠，探头探脑的到处看，一有风吹草动就吱溜钻进洞里。修修说不是，比老鼠大多了。我说那就是兔子。昨晚旅店里面来了几个小伙子，提着一只刚打的野兔，问我喜不喜欢吃兔子肉，我说我爱吃猪肉，因为兔子骨头太多了。修修摇头说不是兔子。我说那也许是穿山甲。

　　过了一会儿，我也看见了那东西。看见了，还是不知道是什么。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无论我的心情怎样焦躁，第一波雨点还是毫不留情地落下来了。草原上的雨水一向来得迅猛，不及让人作出反应就在公路上稀里哗啦地绽开了花朵。仅仅穿雨披那么一点时间，鞋子已经湿透了。所幸，雨没有下多久就停了。我忍不住又唠叨了修修几句，无外乎是说再这么慢下去，今天说不定要淋更多的雨之类的话。从龙台到简阳那天之后，我很少这么严厉地要求修修的骑行速度。但今天不一样，那么长的里程，没有一个认真的态度去面对，是无法顺利完成今天的骑行的。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第一波雨水结束了，也许还有第二波，抬头往前面看看就知道。乌云落地，伴着不时亮起的闪电。我一边忧心忡忡地催促着修修，一边祈祷那片乌云不要飘到我们这边来。

　　回头看，天空在我们头顶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乌云，一半是蓝天。我想，趁着还没起风，冲出去，一定要冲出去。那片落地的乌云从我们的左前方渐渐移动到我们左边，加油加油，等它在我们左后方的时候，我们就暂时安全了。修修的前挡泥板前几天颠断了金属连接件，结果今天很意外地在路上捡到个一模一样的挡泥板，连接件完好无损。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小礼物么？停下来的时候，村子里的小孩远远地跟我们打招呼，最小的那个光着屁股跑来跑去，仿佛这令人畏惧的大雨在他看来毫不稀奇。

　　逃啊逃啊，我们终于脱离了那一块乌云的威胁。可是，前面的蓝天下，又出现了一大团新的乌云。我们可丝毫没有高枕无忧的理由啊！有一小会儿，太阳出来了。我说，歇会儿。我知道修修误会了。我叫他快，并不是叫他不休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他并不主动提出休息，这样不好。骑得太慢，时间太长的话，关节会磨得很厉害，可是他全天无法进入状态，慢吞吞的不张不驰，我也无计可施。歇气的时候，叫他抓紧时间吃东西，我趁机跑到草地上拍些照片。理塘到海子山这段路，随处都能“捡”到好风景。

　　一片细密的不知名的小野花114修修吃东西这点工夫，风就刮起来了。

　　远处的山头上依稀能看见雪。风一起来，云团就密密地叠到了一起，连白雪的山头都遮住了。虽然一粒雨点都没看到，我还是赶紧拿雨披。还没收拾好，雨点又下来了。这里荒无人烟，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我们只能顶着雨水往前赶。走不多远，修修叫道：冰雹！

　　两个好奇的藏族孩子不是冰雹，只是雨水里面夹杂着一些细小的冰碴或者雪片。现在我们是逆风，如果是冰雹，估计我们只能傻傻地站着挨冰雹砸了，那太可怕了。天晴了，我叫修修停下来。两个小孩牵着马，好奇地注视着我们。过一会儿，马跑了，他们却不走，站在我们身边仔细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们的裤子从腰部以下全都淋湿了。在这神秘的高原上，天气好像只是一种幻觉。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多少场雨，如果再来这么一场，我们就没有什么可换的干衣服了。于是把修修的鞋子脱了，换上干袜子，外面套上两层鞋套，再加一层垃圾袋，把他的小腿以下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最外面是拖鞋。

　　突然有点后悔没给修修添置一些好点的装备，我的低成本骑行方式对修修来说，似乎严酷了一些。两个小孩很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收拾打点，还送了一根橡皮筋给修修绑裤子。走吧走吧，我们还有那么远的路要骑，我对修修说。可刚上路，又一次看见修修说的那个东西。这家伙很大方，站在那里搔首弄姿，等我拍了照片才转身回到洞里。距离远，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比猫大，尾巴略粗短。是什么？獾？海子山脚，下午五点。右边的天空完全黑下来了，我想我们躲不过第三波雨水了。开始爬山的时候，我穿着短骑行服，赤脚穿着拖鞋，迎来了第三趟雨水。漫长的一天都无精打采的修修，在雨中爬山反而来了精神。我遮好驮包，穿上雨披，就追不上他了。

　　之前手套就打湿了，我赤手赤脚地骑，很快，手指和脚趾都失去了知觉，只能僵硬机械地重复踩踏动作。张嘴喘气，嘴里兜进了雨水，喉咙里却干得冒烟。不想伸手去取水壶，因为这样的路上，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消耗很大的体力。努力地追啊追啊，修修却在我前面越跑越远。有一段路，我甚至想停下来歇气。但修修没歇气，我有什么理由歇？路边有帐篷，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避雨了，今天的情况，跟到理塘那天不一样。

　　至少已经爬上半个海子山了，我才勉强追上修修。冒着大雨，我们终于还是一口气爬上了海子山。等到垭口时候回头一看，奶奶的，天又晴了。海子山开始，将会有八十多公里的超长下坡，直到巴塘。转过垭口不远是观景台，我们在观景台上远眺闻名遐迩的姊妹海子。我们不敢在姊妹海子停留太久，虽然上山只花了一个小时，但巴塘还远在八十多公里之外。

　　闻名遐迩的姊妹海子116公路从海子旁边经过，修修回头观望。我说：谁晓得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呢？修修说：外面这个是姐姐。我问：你怎么晓得呢？他说：因为里面那个是妹妹唦。修儿的逻辑叫我哭笑不得。稳一下，继续往前走。这一带的房子依着河边的山坡，小而集中，但不知道是不是用于居住的。海子山警务站在下坡的途中，因为速度太快，没有留下照片。昨晚，旅店的老板告诉我：有个骑友说，一队七个人的队伍在海子山被劫了，叫我们最好搭车走。我说，我们两个人不会被劫。他问为什么。我说，抢劫是有风险成本的，劫匪抢两个人的队伍不划算。我真是这么想的，五到十个人的队伍最容易被劫，而且肯定是出城的时候就被盯上了。我和修修大摇大摆地出城，肯定没人会打我们的主意——一个大人一个娃娃，明显没搞头嘛。

　　拉纳山的大量隧道缩短了理塘到巴塘之间的距离。但这些隧道里面乌漆麻黑的，从第一个隧道开始，我们的尾灯就一直开着。红色的木屋在绿色背景的烘托下显得格外整齐而亮眼。第一次骑川滇的时候，从新市到雷波，过了两个几公里的黑隧道，心头就颤悠悠的怕得不得了。可这次跟修修一起，却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是我习惯了，还是有儿子给我壮胆？德达隧道出口紧接 270 度的立交桥，再转 90 度直接进入列衣隧道。列衣隧道出来一段路，看到个路口。哦，原来措普沟是从这里进去。听人说过，措普沟这个地方很不错。下山路上，很多地方提示塌方飞石，抬头看看，一大块石头像要落下来的样子，连忙快速通过。

　　波戈溪隧道很吓人，头顶用网兜盖住，估计是掉石头掉得太狠了。270度的立交桥，很优美的弧度壁立千仞118 被网兜罩住的隧道经过拉纳山隧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边不知是哪个村子的白塔，大白塔下面围着一圈小白塔，在黑夜中若隐若现。整整一天，我都处于对夜路的畏惧和焦虑中，等这一刻终于来临，心情反而平静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修修身后跑到他前面去，用我的灯光给他指明方向。成年人的心态，会在预感到有危险的时候就开始有压力；孩子的心态，是在身处险境时才感到畏惧。所以，我放松下来的时候，修修反而紧张了。

　　一棵小树，不经过深夜与白天的更迭，怎能长成大树？没有黑暗，哪有阳光？没有磨炼，怎能成长？黑夜中，我问：修，怕不怕？修修说：有点。我说：我们停下来，把灯全部关掉，就不怕了。修修坚决不干。我说：每一天的阳光都是有限的，阳光用完了，就只能用月光，用灯光了。修修不开腔。晚上十点半，我们终于看到了巴塘加油站。据说，这里有个“胖姐背包客之家”。我们走到的时候，店里的小哥正在关门。唯愿漆黑恐怖的夜晚，能让修修记住点什么。D26 8.2　巴塘 0公里修修的整体状态还是不错的，从理塘到巴塘的长距离骑行之后，各处关节第二天就不痛了，可能是藏红花油的特效吧。

　　早上六点多时，起床给修修掖被角。小孩子睡觉不老实，整个身子都在外面。七点多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修修的声音，起身一看，修修趴在床边，哇哇吐得厉害。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赶忙跑去他床边看。摸摸额头，不发烧。给他倒杯水，问问他的症状，估计是着凉了。回想昨天的骑行，衣服湿了就换，下山的时候头上包着头巾加帽子，应该不会着凉啊？

　　难道是昨晚洗澡和睡觉感冒了？冲了两包好娃娃给他，还没喝完，又吐了。胖姐喊吃早饭，给修修弄了点糖稀饭，吃半碗，还是吐了。又说喉咙痛，吃了两颗消炎药。本来是打算不休整，现在不得不休整一天了。

　　修修躺在床上，我出去打探巴塘的情况。回来的时候，修修说好些了。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陪他在床上打扑克，到中午的时候，他精神已经好多了。大起胆子给他吃了一盒牛奶，又陪他看了一会功夫熊猫，看啊看的，我就睡着了。一点多，修修把我喊醒，叫我去办事情。两个小时之后回来，修修又吐了。胖姐推荐我们去巴塘的“好医生”买药，医生姐姐问了一下症状，只给我们开了三块钱的药。回来吃了一次药，晚上，修修就说饿了。

　　晚饭是修修喜欢的番茄炒蛋。我说，能吃多少吃多少，不勉强，碗里的饭吃不完也没关系，但仅限今天，病好之后，还是不许剩饭。结果他吃了一碗多一点。整天我都忧心忡忡的，完全没心情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