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芳(文学博士,青年儿童文学理论家)
杨红樱(作家)
李利芳:1981年您在《少年报》发表了第一篇作品,科学童话《穿救生衣的种子》,这篇童话构思精巧,语言自然清新,满篇涤荡着稚气童心之美,而于童话世界的纯真意境之外,您力图传递的又是科学性的自然常识,这样的文学表达是有相当的艺术难度的。是基于什么样的背景或文学创作动机,您选择了科学童话作为儿童文学创作的开端?
杨红樱:在我的童年时代,小孩子能读到的图书非常有限,《十万个为什么》,《安徒生童话》《红楼梦》是我反反复复读的几种书。最初的写作是为我的学生写故事,刚当老师还没什么生活经验,只好借助我的阅读经验,写科学童话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选择:知识点从《十万个为什么》中来的,童话意境借鉴安徒生童话的,叙述的语言从《红楼梦》学到了很多。
李利芳:科学童话实际上是儿童文学文体中非常重要的一类,“科学性”与“文学性”属性的兼容导致了这一文体创作的难度,但也正是这二者属性的共在带来这一文体独特的价值,让孩子在轻松快乐的审美感性中获取知识,是再合适不过的教育方法。
杨红樱:那时,我当语文老师,我发现在所有的课文当中,学生们最喜欢的还是科学童话,比如《小蝌蚪找妈妈》《小公鸡和小鸭子》,除了有故事,有知识点,有优美的语言和意境,还有爱的教育蕴藏其中,恰好暗合了儿童的阅读心理和阅读需求,满足了他们的求知欲、想象力,还有心灵成长的需要。
李利芳:但相对来说,科学童话在儿童文学家族中的命运却一直不济,它的边缘弱小地位是有目共睹的,这一文体至今也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而有效发展起来。这样的现状也正反证了创作它的难度,人们不愿在此花费心力。
杨红樱:确实是两边都不讨好。科普读物那边会认为太文学,文学读物这边又认为太科学,
像我那种文学意味特别浓、故事性特别强的科学童话,有很多人以为它只是优美的童话。但我坚持那些优美的童话,就是科学童话。说起我的创作,我从不会忘记告诉别人:我最早是写科学童话的。
李利芳:您在此领域的努力是难能可贵的。从1981年的第一篇作品到1986年出版第一部科学童话集《快乐天地》,上个世纪末,你又陆续推出三个长篇科学童话,这其中近二十年的时间,您静心于此,对自然界的各种动物、植物,多种自然现象的物性,您都作了那么全面细致的考证与呈现,如此繁重而枯燥的工作,一名女性怎么能坚持下来?这其中有什么乐趣吗?
杨红樱:科学童话要求传递的知识信息,既要准确又要丰富,写科学童话是件苦差事,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甚至需要实地考察。我家的藏书有近三分之一是百科类知识读物,记得当时做了几抽屉的分类卡片,也许写进一个短篇科学童话里的知识点只需要一两张卡片,但是我自己要储备的相关知识则需要几十甚至上百张卡片。要说其中的乐趣,便是谋篇布局编故事,将枯糙的知识变成鲜活精致的故事。这时候,我觉得我手中的笔,就是一根万变的魔棒。
李利芳:大自然的万千物象永远充满着勃勃的生机,可是作为“知识”的自然通常又是那么的乏味,拒孩子于千里之外。您似乎有奇异的文学能力,能让原生态自然还原,并创造新人文自然,童话故事中的动物、植物都是那么的真实生动,充满了灵性的生命活力,而有趣的情节设置中又处处是知识的玄机,“故事”与“信息”和谐一体,非常富有逻辑性。从具体的知识到形于艺术的表达,这个转换的过程艰难吗?
杨红樱:我做事情喜欢长袖善舞,游刃有余。能把科学童话写得像你描述的那样,正是我痴迷的原因。在写了几十个短篇的科学童话后,也有了大量的知识储备,那时已出版了几部长篇童话,就有了写几部地球生态环境的长篇科学童话的计划,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森林篇《森林迷案》,海洋篇《寻找美人鱼》,沙漠篇《猫头鹰开宴会》。
李利芳:枯燥的科学知识不能被孩子直接接受,其原因主要在于它缺乏感情,没有形象感,难以与孩子生成间性的心灵对话,而您的文字全然改变了这一切。比如短篇科学童话《无情鸟》一篇,写的是杜鹃自己不会做窝孵蛋而让画眉鸟代替的常识,这个抽象的事实离我们的生活很远,孩子尤其不会注视它。而您却处身鸟的世界中,用人间的真情形象地描述了这个过程。当画眉妈妈辛苦哺育小杜鹃长大后,她自己“却一天天衰老下去,当她再也飞不动的时候,小杜鹃却展开长硬的翅膀,永远地离开了她”。这样的文字感觉永远是饱含文学性的,所以孩子感觉非常亲切地就接受了它,甚至大人也会被打动,从中感悟人生并学习知识呢。
杨红樱:在童话故事里融入知识,融入爱的教育,这是我所追求的科学童话的最高境界。这在长篇科学童话海洋篇《寻找美人鱼》里有很好的表现。小蹒鱼波卡游历大海和河流的过程,就是感受生命和爱的过程。
李利芳:我在阅读中的确被深深打动了。虽然这部长篇童话布置的知识点那么丰富,小蹒鱼波卡的游历如此曲折,它所见识的海洋生命形态离奇多样,但阅读中一点都不觉得累赘,反倒是好奇的追问,一口气读毕的快感。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您写活了生命,神奇的海洋世界完全在您的文字中具体化了,所有的呈现都不是“知识”,就是生命本身。
杨红樱:那是因为我对生命一直持存着爱意。我尊重它们。大自然最原始朴素的生命形态保留了最纯真、最饱满的生命之爱,人类难以企及,面对它们我们只有无声的震撼。童话中的大马哈鱼、抹香鲸、美人鱼、企鹅……为了同类与后代,不惜奉献自我生命的“精神”,用我们人间的语词是难以表达我们的感慨的。
李利芳:对生命的敬意与爱意是您科学童话的灵魂,有了情感主线,似乎复杂的题材也就都在您运筹帷幄之中了。不过这里似乎还有文学技巧内的东西,它有很多层面。
杨红樱:是的,我想先说故事。传统的科学童话注重知识含量,不太在乎故事的精彩。而我恰恰认为只有故事精彩了,才能吸引小读者有效地吸纳蕴藏在故事里的知识。侦探故事暗藏玄机,环环相扣,长篇科学童话森林篇《森林迷案》,通过神犬探长破获的一个又一个的案子,揭示了大自然中一个又一个科学的奥秘。这是一部可读性极强的有关地球生态环保的科学童话。
李利芳:这就是您处理题材的智慧。这部童话中“神犬探长”和“青蛙博士”两个人物设置得非常成功。用他们俩破案的方式来叙述故事,线条既清楚明白,而且又充满了紧张阅读中的快感。故事的展开非常富有逻辑性,以科学性为基础,用文学性反映表现,也许这就是科学童话的精髓。
杨红樱:对“科学性”本身我只有敬畏,不懈地学习。而文学性,也是心力与功力所至的。达致自然和谐的表达,的确在艺术上是苦心经营的。比如我写《最后的晚餐》,努力实现的就是弹性的文字与张力的美感。这个短篇写的是生物系统中的“食物链”,蚂蚱-蟾蜍-蛇-鹰-猎人,这是一个食与被食的复杂过程,讲不好不仅不会引起孩子的兴趣,而且会把他们弄糊涂。这很显示文学功力。故事的开篇我采用了舒缓与宁静的童话意境,“当晚霞映红了小河水,当村庄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当鸟儿叽叽喳喳地飞回了树林,蚂蚱也该进晚餐了”,这样的叙述柔软温暖,极易引孩子进入故事。接下来快速推进的情节,与干练幽默的人物对白,极生动地逐一引出了食物链条上的各个环节,并且情境各异,非常引人,阅读完孩子一定会有深刻的记忆。
李利芳:我很佩服您的文学才情,您总能找到有趣的视点,用一个个故事串联那么丰富的自然知识。长篇《再见野骆驼》写的是沙漠,这是异于海洋世界的又一个奇异的生命空间。这一次在沙漠探奇的是少年米奇与鸵鸟巴巴,他们这一路遇见了许许多多可爱的动物,丰富个性的造型您都写出来了。特别要指出的是这部童话中幽默与诗情的叙事感觉。
杨红樱:我始终坚持的是为孩子写作的理念,他们在阅读中必须是快乐的,所以讲故事的语感是首位的,我的小读者都能认出我的语言。即便是科学童话,诗情的文学之美也是我所努力追求的。
李利芳:我很喜欢您科学童话的结尾,每篇的文字感觉不同,文学韵味与深意也各有不同,但每一个都是与整个故事和谐一体,读来口感十足。在第一篇作品《穿救生衣的种子》中您这样结尾,“睡莲幸福地生活在池塘里。早晨,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她仰起脸儿,向着太阳一个劲儿地笑。傍晚,太阳下山了,她也悄悄地把花瓣合拢,进入甜蜜的梦乡……”,用这样温馨可人的生命画面来结束“种子”的主题,太自然不过了。在《天要下雨》中,您又这样结尾,“刚回到家,豆大般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霎时间,树木、房屋、田野全笼罩在白蒙蒙的雨幕之中”,这看似很随意的几笔,不仅逻辑性地完成了故事,重要的是生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氛围,关于“雨”,可供读者在文本之外联想很多……几乎每一篇童话的结尾,我们都可以在此品说半天。
杨红樱:写短篇是很见功力的,而结尾是最重要的基本功。我是写了10年的短篇童话,才开始写长篇童话的,也就是说,我足足练了10年的基本功。短篇科学童话的结尾每篇的风格我都处理得不同,但都很有意思。而在长篇科学童话《寻找美人鱼》与《再见野骆驼》中,我赋予了故事诗意的、开放的结尾,那里面有很多东西。
李利芳:其实科学童话中随处可见、可感的是您对生活的深度思考,这是您长期面对真实的现实物性的收获,也许大自然本身就是一本深奥的哲学经典,在那里默默地召唤着我们去解读。您以科学的求实精神认识、描摹了大自然,大自然同样反馈给了您无尽的创作材料,诗意的哲思性,与对生活的反思力。比如系列童话《背着房子的蜗牛》就是很典型的文本。以蜗牛背着的“房子”为主线,故事分别探寻了蚯蚓、鼹鼠、缝叶莺、蚂蚁、寄居蟹所居住的房子的情况。形态各异的动物的存活方式着实有趣,小蜗牛逐一的拜访所引发的故事更是妙趣横生,但最精彩的还是关于“房子”,这是可供反复言说与深度解析的审美对象。小蜗牛从对自己所拥有的房子的良好感觉,到因房子问题失恋,再到目睹别人华丽的房子与不懈的建房精神,到寄居蟹抢占别人的房子,直到最后因为背上的累赘而不能随小雁南飞旅行……“房子”主线生发的话题太多了。生活中您一定是一位安静的思考者,冷静超然于俗事之上,不然不可能在故事中游刃有余地载入如此深广的内涵。
杨红樱:我女儿也很喜欢《背着房子的蜗牛》,她正在把它翻译成英文。前几天,她从国外打电话问我,这篇童话是什么时候写的?我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她说她小时候读过这篇童话,记忆中写得很美,还让她知道了许多动物筑巢做窝的知识。现在重读,惊叹在奇妙的故事中还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她还问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通透的人吗?在生活中,我不是一个爱思考的人,但还说得上是一个通透的人。
李利芳:随自然物性作艺术延伸,展开颇具哲理性的意蕴,是您科学童话一个重要的原创性,这已经远远大于了一般科学童话的概念。如短篇《梦屋》,写毛毛虫变成蝴蝶的过程,也是一个经典的个案。
杨红樱:从动物的生命过程中,可以悟出许多深刻的人生哲理。我自己挺喜欢我的那本海洋篇《寻找美人鱼》,我是饱含情感在写,从字里行间,你能读出我对生命的感动。
李利芳:直观意义讲,科学童话似乎目的性很强,文学性是直接被跨越了的,这可能也是人们不屑于这种文体的一种理由。其实您的科学童话可以明确告诉人们,事实不是这样的,它们有机地富含了文学性的一切要素,优美的语言,精彩的对白、叙事,趣味的情节,和谐的结构,奇妙的故事,唯美的意境……实际上,您在儿童文学的起步时期,已经表现出充分的驾驭文学艺术的才气。这在科学童话中是很自然地显现出来的。
杨红樱:有点遗憾的是,很多人知道我的小说,知道我的童话,但很少人知道我的科学童话。我问过许多孩子,知不知道什么是科学童话?大多数孩子回答“不知道”。这次作家出版社重新出版我的三本长篇科学童话,我对孩子们的最高期望是爱上科学童话,最低期望是知道什么是科学童话。
李利芳:梳理您的科学童话,我一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知道科学童话作为您创作的起步,对您来说究竟意味了什么?即它成就了您什么?今天,您已经在儿童文学领域成绩卓然,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问题一定更有意义。
杨红樱:可以这么说,如果在我创作初始不是科学童话,那我的小说绝对不是今天这样的。多年的童话创作,为我后来的小说创作做了很好的铺垫,比如叙述语言的能力,构建故事的能力,收放自如的想象力,在这期间,都得到了很好的锤炼。而因为写科学童话,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大量的知识信息会渗透在今天的小说创作中,这也是孩子们爱读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的年龄特征。
来源:杨红樱的童书屋 2010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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