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外公最令人着迷。他根本没注意我听没听懂这隐晦的比喻，就立刻拿起方盒子，把它倒转过来，对着封住盒子的胶带呵了几口气。胶带表面起了一层薄雾。接着他用指甲轻轻地揭开胶带的一角，在不损毁包装的情况下将整条胶带剥了下来。他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打开了盒子。

　　我把眼睛瞪成自行车轮子那么大，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外公把礼物盒平放在地毯上，手从打开的插片处伸进盒子，然后轻轻地托着整个盒子从包装套里取了出来。接着，他把盒子递给我，“打开看看吧，小心点哦。”

　　我掀起盒盖，拨开里面垫着的红色软纸，看到了那件礼物—一个传统的东方陶瓷茶壶，配四个小杯子。这正是妈妈想要的，也是外公猜到的。

　　接下来，我们继续检查其他礼物。一些盒子封了好几条胶带，打开时更需要耐心；外公提醒我说，耐心可是一种美德。另一些包装纸裹得太紧，必须倒翻过来才能掏出盒子。一个接一个，我们拆开包装，又把它们原样封好。(后来我才知道，还没到平安夜，外公就已经把给他的礼物打开了至少三次。)最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每件礼物放回原处，我们才下了楼。

　　当时的我全然不知，秘密行动才刚刚开始。圣诞树下还有一大堆包装好的礼物盒，简直就是一个等待发掘的大宝库。我们全部看了一遍。不管是送给谁的，或是谁送的，我们都一一打开，讨论一番，有时还玩上一小会儿。然后再把它们封装好，小心翼翼按原样放回圣诞树下。

　　外公要我发誓保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我希望“秘密行动”能够成为每年的圣诞魔法，所以根本不想去破坏它。外公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魔法大师。就像爸爸当年学做面包一样，我也很快成了外公的得意门生。

　　妈妈还要工作好几个小时才能下班回家，所以我有充裕的时间来实施“秘密行动”。

　　过去几年的圣诞节，妈妈和我，虽然不明说，却一直在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她每找到一个藏礼物的好地方，无论多么隐蔽，都会被我发现。也许我拆放礼物的技术并没有自己估量的那么高明，因为妈妈似乎总能发觉她的藏宝地不知何时被偷看过了。今年，在她的卧室壁橱里寻宝的时候，我下定决心，决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毕竟，我已经十二岁了，相信一定能像外公那样出色地完成“秘密行动”。

　　就在我把手伸进壁橱深处摸来摸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不要在那里发现礼物的好。如果一个壁橱就能放得下我的礼物，那它就肯定不会是自行车了，而自行车却是我那年唯一希望得到的礼物。所以我倒更愿意在那儿发现一张收据—我知道，头脑精明的妈妈一定也会把收据藏起来的。

　　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着壁橱里的每个犄角旮旯。摸到了，一个盒子，很小，没有包装。“哦，妈妈这次可是疏忽了呢。”

　　我笑着，将那盒子从暗处拖了出来。盒子上面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过去几年怎么都没看见过它呢？

　　我轻轻打开盒盖，没有在那层灰尘上留下任何指纹，以防这是妈妈故意设的圈套。我把垫着的软纸扒开，这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礼物。里面放着的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是爸爸最喜欢的那块汉密尔顿牌手表，表带依然散发着古风牌古龙水的淡淡味道。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上次看见这块表的时候。那是在四年前，因为早晨的一场暴风雪，学校推迟了开课时间。因为是周一，面包房关门休业，爸爸留在家里。他正在我面前弓着腰，把透明塑料袋套在我的鞋子上，然后扎好。

　　小伙伴们都有真正的冬靴，但是爸爸说，既然家里有这么多闲置的面包袋，而且也能起到很好的防水作用，那就没必要浪费钱去买靴子了。这事暗示了我，我们根本不是像洛克· 菲勒那样的大富之家，但是爸爸当时的解释却让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他在我的鞋口扎了一根橡皮筋，好把袋子稳稳地固定在我细竹竿一般的小腿上。此刻他捋起了袖子，正好露出那块亮闪闪的汉密尔顿牌手表。我盯着上面显示的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迟到了。想到要脚上包着滑溜溜的塑料袋，趟过泥泞的雪地去学校，我的心里实在没底。这些塑料袋的防水功能的确很好，但从来没听说过它们会特别跟脚。

　　“爸爸，我真的得走了。要迟到了。”我反复强调，希望他能放弃这自制的防水靴，然后开车送我上学。“抱歉，艾迪，宁可迟到，也不能让你穿着又湿又冷的鞋子上一整天的课。再有几秒钟就好。”我看着那块汉密尔顿牌手表的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它每转一圈就意味着我要以加倍的速

　　度赶到学校去。

　　有个当面包师的爸爸，家里又满是面包袋，却从来没有面包吃。想到这里，我觉得实在讽刺。

　　“艾迪，”他常说，“要是我把面包都拿回家来吃掉，那我们该卖什么呢？”

　　这说法很幽默，但我知道它只是个借口。事实是，忙碌了一整天，我的父母只顾着赶紧打烊回家，却忘了把他们从早到晚守着的面包也带回来。妈妈也觉得这很荒唐。她过去常开玩笑说，鞋匠的儿子没鞋穿，肉贩的儿子没牛排吃，所以也算扯平了。但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我已经习惯了家里没有面包吃，有一次，我甚至把整瓶的花生酱倒进碗里，用勺子舀着吃。正巧妈妈进厨房来，我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看见我把满满一勺子花生酱往嘴里塞，她着实吃了一惊。

　　“什么意思？”我费力地答道，因为嘴巴里全是花生酱，“我们没有面包啊。”

　　“那也不能吃得像只动物似的。把它放起来。”

　　等妈妈走了，我又偷偷往嘴里塞了几勺，这才把剩下的花生酱舀回罐子里。幸运的是，妈妈只是不允许我碰花生酱，其他调味酱还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吃上几口的。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享用了好几碗棉花糖酱、草莓酱，甚至包括已经搅拌好的鲜奶油。后来我又尝试了蛋黄酱，至此，我终于吃到恶心，“调味酱试吃活动”也才正式告一段落。

　　爸爸终于扎好了我脚上的面包袋，于是我夺门而出，冲向外面的寒冷世界。上学迟到成了狂奔的借口，不过我心里真正的想法是要尽快跑到爸爸看不见的地方，好把那傻里傻气的面包袋从鞋子上扯下来。一次，因为疏忽大意，我到学校时脚上还套着面包袋，结果被小伙伴们嘲笑了好几个月。“面包袋艾迪”成了我第一个绰号，不过它很快演变成“小面包艾迪”，这一个更叫人难忘。直到第二年春天，大家才总算把那回事抛到脑后。我也实在不想让他们记住。这块汉密尔顿牌手表上的秒针，曾在那个冬日的早晨伴随着我想从爸爸身边逃开的急迫心情，如今却静默地停在那里，嘲弄着我。真希望那个早上，我能和爸爸多待一会儿，而不是匆匆赶去学校。如今，时间已经不再重要。我小心翼翼地把表放进盒子，用软纸盖好，把它放回原处。我心想，怎能就这样把关于爸爸的深刻回忆储藏在壁橱的一个阴暗角落里，但又觉得这似乎再合适不过。

　　在探查更让人意想不到的藏宝地之前，我决定先看看最明显的地方：妈妈的床。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要是礼物真的就在眼皮底下，我却错过了，那我肯定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趴在地上，撩开床裙，钻到黑洞洞的床下。花了好几秒钟，我的眼睛才适应了下面的黑暗，不过下面好像全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几只鞋盒、餐桌的加长板、一个针线盒，还有……

　　等等，那是什么？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盒子，挺大，而且还很新。标记好它存放的位置后，我把它拿到亮处。它比鞋盒更大，更深。上面的标签是妈妈的笔迹，简单地写着“圣诞收据”几个字。这真的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吗？这么容易？我激动得两手颤抖。

　　我轻轻打开盒盖，朝里面瞄了几眼，只有一张收据。别泄气，我安慰自己说，一辆自行车收据。我迅速打开收据，满心希望上面写着“里奇满商店”的字样，可是上面却没有写店名。

　　事实上，货品名称、价格，甚至连日期都没有标注。与此相反，只有一句手写的留言：亲爱的好奇先生，你还是别找了。礼物就在你眼皮底下，只不过你永远都找不着。

　　这怎么可能！妈妈不仅猜透了我的心思，而且还比我棋高一着。要是让外公知道了，他一定很失望。外公啊。我突然回想起他教我剥胶带纸的情景，他可不会这么轻易认输，想到这儿，我又抖擞起精神。也许这次交锋我的确失利了，不过我可不会输了整场战役。

　　我沿着原来的折痕把收据叠好，放进盒子，然后又把盒子轻轻摆回原处。如果妈妈没发现我看了纸条，那么从技术上讲，我就没有失败。接下来，只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我的尊严以及外公的声誉，就还有挽回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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