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在我家生活了十年,谈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没挨饿受寒,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它本来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的,直到那个下午……
关于那个下午,多年以后小妹还清楚地记得,预报中的暴雨迟迟未至,天气异常闷热。主人带它出去拉屎撒尿时又遇到了那条小母狗,上次光顾往这条小母狗身上骑了,该说的情话却一句没说,本来它以为今天能补偿的,没想到被主人一脚踹散了。主人碰到一个邻家妇女,两人说说笑笑半小时它却不能上去踹一脚——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念及此,它心里有些淡淡的哀愁。这不是重点。
主人在一个拐角吐痰时差点吐到一个人脚上,这还不是重点。其实,这个下午跟别的下午没有什么不同。主人瞅着它拉完了屎就带它回了家。
到家后,它首先去饭盆瞅了瞅,既没有火腿肠也没有棒骨,还是那几粒狗粮——它怏怏不乐,喝了几口水,趴下,又觉得应该去厨房的垃圾桶翻翻。垃圾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片白菜叶。一堆垃圾!——它心里想。
客厅茶几下有一块地毯,它最喜欢躺那上面了。它曾经这么想——将来它退休了,去郊区整一块地盖一个房子,每间房子都铺一面大地毯,叫上小母狗它俩在地毯上翻云覆雨。那么大的房子要不要叫上主人呢?它内心斗争了很久,还很惨烈。本来昨天它已经决定叫上主人的,但想起下午主人驱散它跟小母狗邂逅的无耻行径,它发誓——绝不!
它在茶几下藏了一根棒骨,啃着棒骨,想着却不能跟小母狗同分享——哪怕只是一根棒骨,它再次有了淡淡的哀愁。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在主人脚下打盹,请拿去这根棒骨,
慢慢啃,回想你过去牙齿的坚硬,
回想它们昔日厚重的肥肉;
多少人爱你炖成汤的美味,
爱慕你的皮毛,假意或真心,
只有我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它在心里念着这首诗,很快就睡着了。
突然,它的眼睛一阵刺疼。一睁眼,它就发现了两根手指,顺着手指看上去,是打湿了的衣袖,再看上去,是小主人喜禾的脸——小主人正在抠它眼珠子。它慌忙爬起来。
跟小主人相处两年多了,这两年,小主人偷吃它的食物,它忍了;小主人往它喝水的盆里放电池,它也忍了;……这次他居然抠它眼珠子,它决定——再次忍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那是它的狗生信条。
它在主人书房又找了个地方躺下了,眼皮时不时抬一下——嗯,书房里的书还真多,天天打游戏你翻过书吗?还《诸子集成》《资治通鉴》,你看得懂吗?它认为它最了解主人,比女主人还了解主人,比主人他自己还了解主人——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它早就该告诉主人了——要是它会说话的话。它其实可看不上主人了。拿人爪软吃人嘴短,它懒得去说罢了。终于,它又睡着了。
没多久,它又在一阵刺痛中惊醒过来,一睁眼——原来是做了个梦。惊弓之狗,它自己笑话了下自己。
又睡着了。
再次感到刺疼——这回不是做梦,小主人正揪着它的小鸡鸡大笑。这次它急了,示威地叫了几声,吓退了小主人,但也招来了主人。主人对着它就是一顿吼——
“你要是敢咬我打断你的腿。”
自己被欺侮了,别说咬,连叫都不能叫,它内心再次有了淡淡的哀愁。
从这个下午开始,它过上了狼狈不堪的生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它一趴下,立即有一双小肥手伸向它眼窝,或者小鸡鸡,防不胜防。后来,它连趴的机会都没有,永远在奔跑,永远在躲避,小主人就连小憩一会儿的机会都不给它。这半个月它跑的路程,如果是环游世界的话,它估计已经从北京走到了东京——日本料理最难吃了,它决定换个线路——如果环游世界的话,它估计已经从北京走到了新德里。只有当小主人睡下时,它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但它运气实在欠佳——小主人最近的睡眠不太好。
这半个月,它从三十六斤迅速掉到了十七斤,掉了一半还多。要啃多少棒骨才能补回来啊?想到这儿,它隐隐有股说不出的哀愁。它接着想,按照这个节奏掉肉,再过半个月,它就会是负一斤。主人的朋友上家来,问:“这是小妹?”主人说:“是小妹。”朋友说:“我都认不出了,怎么瘦成这样了啊?病了?”
……
不是,是哀愁了,它听到主人跟朋友的话,禁不住悲从中来。滚滚长江东逝水,真不及一滴泪。
每天,它都想——这,会不会,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答案是:不会!那天它听见男主人对女主人说:“喜禾最近对小狗不感兴趣了。”女主人说:“他的爱好都是分阶段的。”
听到主人的对话,它才想起来,是啊,小主人什么时候没再抠过它眼珠的,它居然不知道?——看,它已麻木如斯。
小主人的喜好都是阶段性的,一段时间疯狂痴迷一件东西,过了这个时期,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它现在又能安心地躺在茶几下的地毯上了,而且还能饶有兴致地冷眼旁观小主人的新爱好——揪树叶。别看那棵发财树枝繁叶茂,其实揪不了几天,它心里最清楚。
不到半个月,它再次回到了从前的体重——三十七斤,比最胖的时候还多了一斤——不能再胖下去了,它决定今天下午就去健身房撒泡尿。它再次看了一眼那棵发财树,曾经枝繁叶茂过,现在只剩下——
最后一叶。
它现在又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哀愁,这哀愁很莫名,不知来自何方。
到底来自哪里呢?上午女主人把半个月前的那根棒骨扔了,其实还能啃几天的。它终于知道,为什么它会如此哀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