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读书的时间越长,那些画面就变得越美妙和真实。”
——C. S. 路易斯《黎明踏浪号》
如果你的父亲是一个有点古怪、容易激动的儿童图书馆馆员——就像我父亲一样,或者就算他不是,你就能深切地体会到书市的乐趣。即便你的父亲是一名舞者、水管工,抑或是一个专业的茶壶设计师,可能也会带你去书市逛逛。只要你有个孩子,或者你自己就是个孩子,一定会记住第一次走进图书馆(或者体育馆、餐厅)的兴奋紧张,目不暇接地看着那些大大的银色箱子整齐地排成一行,耐心地等着一个跟你差不多的孩子漫步其中,挑选出几本好书。如果你在开幕的前一天去过书市,见到那些箱子还结结实实地锁着,心中想象着今年要买些什么书,你就会体会到那种期待和痛苦。如果你的班上来了一个新孩子,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去书市的乐趣,那么给他或她补上这一课就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荣幸。这件事情不难,你,或者至少是我,必须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体会到这个乐趣。
所以,有一年当爸爸让我去他的书市帮忙时,我痛快地答应了。书市办了几天,连爸爸的返校夜也包括在内。这样一来,就算我白天要上学,也有机会去书市了。我的书市之旅的开始跟其他四年级的孩子一样:地上摆着好几张白纸和一盒64色蜡笔,我一下子就扑了上去。
我自认为很擅长用蜡笔,尽管不大会用一种转笔刀(这种转笔刀不是把笔削尖,而是把笔尖削圆)。每个好的展会都需要一个标志,特别是书展。所以我就开始忙活着设计标志——根据“连胜”计划里我最喜欢的书里的人物,像爱丽丝、多萝西、福尔摩斯等,每个人都会出来露个脸。然后我给每张海报都标上书名和作者,这样感兴趣的读者就能找到书带回家了。那是感觉最好的时刻,拿着、摸着、闻着都比不上把新书抱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自己的被子读,自己的台灯在旁边发出柔和的光,直到有人冲你大喊,让你关灯睡觉。
我在这些海报上下了很大功夫,可能花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赶出二十张。画完之后,我渴望着把它们作为一个卖点展示出来。今年,多亏了我,爸爸比以往卖出了更多的书。更多的孩子会因为夜深了还不关灯而被家长训斥;更多的家长在向孩子的房间里偷看时,会因为看到被子里透出的手电筒的灯光而窃喜。我的目标就是:办史上最好的书市。在我的帮助和指导下,这个目标不再遥远,它变成一种可能,甚至是一种必然。
“为什么这个木乃伊的表情有些害怕,还一副尿急的样子?”爸爸问,指着R. L. 斯坦书中的一个人物问——那本书是我自己读的。他想检查一下我的作品,还想在挂到他图书馆的墙壁上之前,确定自己先把它们弄明白。我理解他对品质的严格要求,但是不能接受他对我的作品的攻击。
“你没读过那本书,对吧?我画的就是书里写的。”
“有这么一本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书吗?讲一个找不到厕所的吓坏了的木乃伊?”
“有的,也许你能猜到,这本书不像其他几本那么流行,但是在真正的粉丝心目中,它是有一席之地的。”
“我只能凭想象了。”爸爸边说边更加快速地翻了一遍我的其他作品。
“好吧,”他翻完之后说,“我认为这些海报跟书非常契合。”
爸爸从不会撒谎,所以他总是说实话,说最切合实际的话。他不知道与说一些他认为冠冕堂皇的话比起来,这样做总是更糟糕。我已经习惯了,通常会耸耸肩膀接受他的评价,就像现在一样。但是在别人那里,爸爸就不会总是这么幸运了。一次,一位朋友在他生日的时候为他亲手做了饼干,当她问爸爸好不好吃的时候,爸爸说:“实事求是地说,这些饼干每一个都放了巧克力片。”就这样,爸爸无心的一句话引起了他们之间的不愉快。
但是因为爸爸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他觉得我的海报太潦草了,我便开心地把它们收好抱在怀里,再拿上一卷胶带,上了车。路上,我们顺便接上了我的朋友布列塔妮,她对我的主意总是积极响应,而且在她看来,帮我办一场书市也并不奇怪。不问给她安排什么活儿,也不关心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她真是个值得一交的好朋友。
到书市之后,我们抢占有利地形,用胶带把海报贴在图书馆各处。没错,我们按照传统做法在墙上贴了一些;另外,为了带来一些惊艳的效果,我们在桌子上贴了一些,还贴了几张在地毯上。考虑到万一有年纪小的孩子在地上到处爬,说不定会爬到摆着打折的平装书的桌子下面,所以还在桌子下面贴了一张海报——专门为了这个小孩。就这样,我们兴冲冲地忙碌着。
家长们陆续进场了,有的带着孩子,有的没带。不一会儿房间里就挤满了潜在的顾客。现在到了试试我的推销口才的绝佳时机了:我站在一张椅子上,把手拢成喇叭状,开始大声“广播”。这些家长们一定是对讨厌的孩子们制造的噪音都产生了免疫功能,因为他们竟然可以对如此重要的信息充耳不闻:
“书籍是收藏家的必备之选,如果你本来就喜欢藏书的话,更加不要错过!”
还有神秘的,带点调侃的预言式的口号:
“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还有我的得意之作——为了这句口号,我冥思苦想,反复推敲了整整一周:
“家长们注意了:今晚出售的所有书籍都会自动附带一个重要的人的爱和感激。他就是您的孩子。”
最后一句推销词是我根据一则关爱流浪儿童的公益广告改编的。但是它的确起到了一些效果:家长们会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站在凳子上的我,纳闷这孩子是谁,为什么那个好脾气的图书管理员会允许我站在他的椅子上,冲他的顾客大喊大叫。有时候,一个优秀的推销员就是需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感。
叫卖了几个小时之后,我的嗓子变得嘶哑,我制作的标志也开始脱落了。爸爸的临时收银员让我停下来,跟他闲聊一会儿。他承认,推销效果不错,但是不如我预期得好。
“如果这次书市真的要成为史上最成功的一次,”他说,“那么你最好卷起袖子,尽心尽力地另外想点什么主意。现在也许能数二数三,但是还数不上一。你应该不会想让别人觉得你工作懈怠,对吧?”
我决定到学校办公室去用内部广播做做宣传,因为今天晚上的活动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也不会打扰到别人。布列塔妮跟在我后面,时不时地提提建议,我的推广词说完一遍之后,她偶尔也会拿过麦克说上两句。对每个人来说,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放大都会有种暗暗的满足感,尤其是孩子。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办公室很多次。
“我觉得顾客们这次真的听进去你们的宣传了。”爸爸说。
“你是说我该停下来了?还是我应该简短点?我觉得长度刚刚好。”
“也许你再说一遍就该停了,给他们点时间充分消化你的建议。这样他们才会真正地考虑你的建议,好好想想该买什么。”
但是正在爸爸对我好言相劝的时候,一个男孩过来打断了他。他要抓住书市的最后半个小时,试图在买一赠一的促销优惠之外,再额外得到一本免费的书。
“这次你不要把我当做我,把我当做我哥哥吧。”我关门的时候,听到那个男孩如此解释要书的理由。
布列塔妮和我回到了办公室,在通过电波把宣传词播出去之前先练习一下。我们的上一次广播有演唱,但是这一次广播重点对爸爸的图书馆业务技能进行“公允”的讨论。不知不觉的,我们的宣传计划从推广图书,慢慢变成了宣传图书馆,又变成了宣传我当图书管理员的爸爸。这样一来,尽管书卖得不怎么样,大家还会想着下次再来,还会惦记着我伟大的爸爸。
“哇,”我们准备好之后,布列塔妮对着话筒说,“这里的服务真是太棒了。”
“没错,”我试图掩饰一下自己的声音,这样人们就不会觉得我那些溢美之词是出于私心了,“布罗齐纳先生是一个伟大的图书管理员。他随时恭候您的光临,帮您选购图书。”
“但是如果不知道该‘卖’什么书怎么办呢?”随后是一阵自言自语和哗啦哗啦的翻纸声,“我是说‘买’!”
“图书馆四处张贴的海报可以帮您!布罗齐纳先生可以向您提供更好的建议!”
“哇,那我要赶快去了。我可不想错过。我还有时间吗?对了,书市在哪儿?”
“图书馆在二楼,直上楼梯就到。书市九点结束。你得抓紧点了,快去吧!”
我关上话筒,指了指门。我们在广播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关了灯,关上门,用一把钥匙插进锁眼里捣弄了一番。我也不是很确定。我猜她是把门锁了,但是我又觉得门从里面应该能打开。不可能打不开的,不然她不会锁上——她还跟我们对视了一下,笑了笑。她知道我们在屋里。事实上,整个学校的人肯定都知道我们在这里。不过,一放下麦克风我还是马上跑到门那儿,检查门把手确认一下。
“锁上了!”我大喊。布列塔妮也过来,亲手拉了拉。我们使劲扭着门把,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门上,双脚离地边拉边拽。我觉得我们看上去就像神话故事里的阿特拉斯,不是在开一扇门,而是要把地球举起来。
当我终于意识到我们拿这扇门毫无办法时,就试着透过下面的门缝向外面大喊。书市即将结束了,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我们又开始在屋里到处寻找,寻找每一个可能的逃生途径。我们在二楼——所以从窗户出去就不用考虑了。办公室的另一边也没有门,这很明显。显然当初建这个办公室的人肯定从来没被反锁在里面过。
“也许这个办公室是地铁的一部分。”我猜测,忽然回想起社会课上学的内容,“也许有一扇门他们建得很隐蔽,我们看不到。也许是一扇秘密的小门,藏在传真机后面。”
十分钟后,搬那个笨重的设备把我们累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我认定传真机绝对是最没用的机器——如果它不被用来掩盖一扇暗门的话。然后我提出应该找找看有没有衣柜,万一伍德小学的办公室跟《狮子、女巫和魔衣橱》里的世界一样呢?这本书是爸爸和我最近刚开始读的,我觉得特别带劲。无论是苏珊、爱丽丝还是多萝西,跟我有什么区别吗?如果她们可以平白无故地发现通往其他世界的入口,那么我也可以。实际上,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也会的。我经常检查自己的壁橱,可惜它们看上去一点都没有神秘感。也许这个办公室会给我带来一些惊喜。它一定有什么秘密。
“魔衣橱看起来会是一个装满了纸、订书机和杂物的壁橱吗?”布列塔妮问。
“不,它更像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魔法通道。里面应该挂着皮衣。”
“没有,这里没有那样的东西,”她把手放到壁橱里去摸了摸说,“不过我找到了一桶糖果,只剩下柠檬味的了,其他口味的被人吃光了。”
“数数有多少个,”我说,“我们得省着点吃。要撑到明天早上我至少要吃七块。如果是橘子味的,我吃四块就够了。柠檬味的太不充饥了。”
“撑到明天早上?现在还不到九点呢!为什么我们要到明天早上才出去?”
“如果你有办法出去的话,我倒是愿闻其详。”我说,同时盘腿坐着,小心翼翼地剥开我的第一块柠檬糖。我慢慢地吃着,享受着每一口,好像这是最后一块一样。
“我们为什么不广播一下呢?”她又走到话筒那里。
“啊?”
“就是广播一下,我们被锁在这里了。再说我们已经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都准备在这儿等死了!”
“我发现了。”她说。她把话筒递给我,打开开关。
我思考了一会儿。我希望我说的话别引起太大的恐慌。
“请注意,”我终于想好了,“有两名儿童困在伍德小学的办公室里了。请速派人解救他们。”
我从话筒旁边走开,挤在布列塔妮身边寻求一点温暖,直到她提醒我说办公室里其实热得难受。我又吃了一块糖。
终于,爸爸出现在办公室的窗户外面,边笑边跟守卫说着什么。
“爸爸!”我隔着门大喊,“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快开门!”
“你以为我到办公室来是为什么?来参观墙纸吗?”
爸爸开了门,我扑到了他怀里。
“你救了我们!”我喊道,抓着他的手又蹦又跳。
爸爸笑了,又朝图书馆走去。我们小跑着跟上。
“有一天我会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孩子们,”我继续说,“告诉他们我为了书市差点送命。这会让他们明白书籍的重要性,明白书籍有多么美妙。”
“不,这只会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妈妈是个大笨蛋。”爸爸更正我说。
然后他打开钱匣,拿出一张纸,上面记着全部的销售额:是近十年来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