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早上，我在我妈的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穿着新泳裤的模样，心想：“我酷毙了！”

　　我承认，自己大声说出这句话很奇怪，除非是伊哈那种喜欢臭美的人，但肯定很多人都偷偷这么想过。我就曾经看到我们小区的游泳池救生员，在欣赏自己的二头肌。我打赌，那时候他一定在想：“我酷毙了！”

　　贝纳博在星期天早上，梳理好他的假发出门前，总是会回头瞧瞧门上的镜子，那一刻，他一定是一边微笑，一边想着：“我酷毙了！”

　　当面包店的女店员称赞外公穿着忍者神龟运动服，看起来很年轻的时候，我打赌，外公也一定在心里想：“我酷毙了！”

　　当苏珊娜从上吊树公园的长椅前经过，伊哈、大耳朵和我暂时停止打闹，盯着她看时，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想必她脑中，一定想着同样的一句话：“我酷毙了！”

　　所以，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看着自己穿着热带棕榈树图案的泳裤，便挺起胸膛，在自己的肋骨上捶了几下，干咳了几声之后(因为我太用力了)，我就想着刚刚提到的那些人会说的话。我也是平凡人哪！

　　我在穿衣镜前大吼了一声，足以让泰山那只猴子 变聋，我同时用尽所有力气在心里呐喊：

　　“我酷……毙……了！”

　　我们要去游泳，这还不是最棒的。最棒的是，我妈不会一起去。我会爱我妈，直到我死的那天。不过我们在游泳池里，总是有很多不同的意见。她不喜欢看我们在里面大声漱口，放水屁，用水泼她，用潜水炸弹方式下水，让身边经过的小朋友溺水等等。她不懂这一类的玩笑。

　　我不喜欢她在我身上涂一堆防晒乳，要我下水前，空腹两个钟头，还要我跟她一起在女子更衣室换衣服，以便看管我。你应该了解，那真是太尴尬了。那里充满了十八岁以下儿童不宜的场面。小姐们在你面前脱光光，然后又不准人家看她们自己暴露在我视线正前方的身体部位。

　　去年，就有位小姐对我说：“喂！小朋友！你别傻看着我啊！转过去，看别的地方行不行？”

　　我发誓，我真是不明白这样的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次是外公要带我们去游泳池，虽然他肯定想进女子更衣室，但他不得不使用男子更衣室。

　　我们没想到会在游泳池门口碰到大耳朵。真是命中注定，这个日子注定要成为我永生难忘的一天。肯定的。

　　出发前，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因为我妈坚持要清空冰箱里的东西，所以，她在我们的旅行袋里装满食物。

　　当她正在塞第十盒酸奶时，外公挡在她和旅行袋之间，叫道：“卡塔琳娜，拜托！我们又不是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不认输的妈妈于是开始另一项行动，她为小呆瓜准备了系数十八的防晒乳、玩具铲子、小水桶、游泳圈、两件泳裤、两件浴衣，另外还有一些贴布和药膏，以防我们踩到那些无聊的人弄碎的玻璃碴儿。她脑子里充满了这些悲剧性的幻想，害得我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并开始想象，如果我发生什么可怕的不幸，会希望出现在哪个台的特别节目里。亚松森老师说，我喜欢幻想太多电视里演的恐怖情节，所以脑筋有点儿不对劲。她弄错了。光是我妈说的那些恐怖情节，就够我受的了。说真的，好莱坞应该聘请我妈去当《13号星期五》的编剧。

　　她对每个人亲了二十五下之后，在车窗外又抛来另外二十五个飞吻。正当我们以为摆脱她了，她又像个疯子一样，出现在转角。这女人真是把我们吓坏了。她只是想提醒我们，一定要帮小呆瓜抹防晒乳，把他的头弄湿，帮他戴好帽子，还有，千万不可以溺水，否则就太不幸了。难得的一次，我们意见一致。

　　我们精彩的一天开始得很平凡。外公和游泳池入口的管理员起了争执，因为管理员说，外公一定要穿泳裤才可以进去，但外公说，他宁死也不要丢人现眼。即使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外公真的没穿过泳裤，他的肚子就像用“碧莲万用去渍霸”洗过一样白。

　　管理员坚持外公一定要脱衣服，外公对他说：“我不懂，你看一个老人家脱光了有什么好处？根本就不值得嘛！”

　　这是事实，外公光溜溜的样子真的并不怎么样。

　　后来，他们达成协议，外公脱掉扁圆软帽，改戴原本帮小呆瓜准备的卡通图案棒球帽。

　　管理员说：“好了，这样看起来就比较像样了。”

　　这些游泳池管理员的品位还真是奇怪。

　　总之，游泳池管理员终于让我们进去了。

　　外公坐在游泳池边的一张长椅上，拿掉假牙(好让大家不敢再请他脱衣服)，五分钟以后，他就张着嘴，脸朝太阳睡着了。这就是我外公，好像向日葵一样。大耳朵和我帮外公戴上小呆瓜的粉红塑料眼镜，免得他的眼睛被太阳光照到。我们走了，背后响起他恐怖的鼾声。

　　我们把小呆瓜和他的上百支小铲子，以及小水桶留在小孩泳池里后，就去大人泳池里玩溺水死亡游戏了。

　　有好几次，我们笑得差点儿溺水。我们把我的眼镜丢到水里，两人再潜水搜寻。总之，就是我妈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的那些活动。

　　我们想尽办法要用头扎进水里，但每次都是肚子先碰到水面。这样入水很痛，但是人生中有更痛苦的事，例如上学。而且，在我的小区里，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平摊着身体下水，也没有人大声喊痛，只会偶尔抱着肚子，用动作显示出极度的疼痛。我们都是硬汉。

　　大耳朵跳得太用力，以至于血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大耳朵常常流鼻血，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原因。埃斯佩小姐说，这是心理作用，但我可以保证，这次不是心理作用。这次是大耳朵整个人“啪”的一声砸在水面上，那家伙差点儿把游泳池里所有的水都溢光了。

　　他流了好多鼻血。我们认为他最好先泡在水里，用水清洗一下。因为水里面有氯，应该有愈合伤口的功效。

　　没过多久，有两位太太把救生员请过来，只为了把我们赶走。其中一位太太勃然大怒，一把抢过救生员的哨子，鼓起腮帮子，瞪圆双眼，对着我们一阵猛吹，向我们示威。这是什么场面嘛！她们说，这样很恶心，还问我们的妈妈在哪里，怎么没把我们教好。太太们有时真是缺乏人情味，只有电影里面的血让她们感动，真实的血就让她们觉得恶心了。其中一位拿着一团棉花，往大耳朵的鼻孔里猛塞。她塞得很深，棉花都快从大耳朵的眼睛里冒出来一些了。然后，还得向她们道谢。当然是我去道谢的，大耳朵没什么礼仪观念，他有的只是厚脸皮。

　　大耳朵的鼻血止住了，我们又回到“犯罪现场”，也就是游泳池里，痛快地玩鳄鱼打斗。这是一场真实的斗殴，我们又咬又踢又打。玩这种游戏，彼此很快就会怄气，闹别扭。因为在攻击对方的时候，很难掌握力道。之后，我们就坐在楼梯上。大耳朵看了一眼他美丽的防水表，原来，我们已经在水里打了半个钟头，离我们把外公当做一碗泡面一样留在那里不管，已经一个钟头了。

　　我们的手指都像泡开的鹰嘴豆一样。我们想，是该请外公给我们钱买冰激凌的时候了。

　　我们走向外公的长椅，看到一群太太(包括先前那两位)围成一圈，地上平躺着一个小孩，大张着嘴，手上至少抓着二十五把铲子，全身就像我妈爱吃的螃蟹那么红。这个小朋友是我弟弟。我马上哭了起来，因为我弟弟变得红彤彤的，也因为那些太太在骂我外公，说他是个没常识没规矩的外公。拥有二头肌的救生员把弟弟扛在肩上，和我们一起搭出租车去医院。外公和我哭着，跟在救生员后面，简直像是举行葬礼的场面。我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沾到眼镜片上，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些太太说，小呆瓜肯定晒成一级灼伤了。这听起来很严重。

　　我们到了医院以后，我打电话给我妈，好让她安心。

　　我对她说：“你别担心。发生了生死攸关的事。赶快来，别耽搁时间。”

　　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然后就没声音了。外公的紧张情绪和前列腺炎交织在一起，急着去上厕所。护士小姐问我是小呆瓜的什么人，我说我是他哥哥。护士小姐又问小呆瓜的名字，我又哭了起来。我告诉她，我不知道。

　　后来，外公回来了，说了这句具有历史性的话：“这孩子叫做尼古拉？加西亚？莫里诺。”

　　原来我弟弟叫做尼古拉，跟外公一样。真美妙。以后，我一定要习惯叫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我妈到了。她看起来不像我妈。她苍白得像《阿达一族》里的女主人。是露易莎开车送她来的，露易莎还拿着白手帕擦眼泪。我妈不看我，也不看外公，她略过我们，直接走进病房去看小呆瓜。她出来以后，说小呆瓜要整晚留在医院里。外公和我都哭了起来。我们已经在哭了，但我妈还是对我们俩一顿臭骂。她骂外公是个缺乏常识的外公，骂我是个坏哥哥，没帮弟弟抹防晒乳，连帽子都没帮他戴(我能怎么办，那帽子已经给外公戴了啊)。我妈还说，我根本就不爱护弟弟。最后这一条不是真的。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在国王面前，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

　　昨晚，我们吃了一生中最悲伤的一顿晚餐。我们不断地想起小呆瓜。想着他在医院里，穿着护士给他的超大号白色内裤的样子。他半夜一定会尿床的。

　　我妈说，经过这次教训，以后我才会懂得爱护弟弟。看我这么伤心，她买了一个甜点给我吃。我一边吃甜点，一边掉眼泪。我为了安慰自己而吃甜点，事实上，我确实也得到了些许安慰。

　　我没洗澡，就上床睡了，因为没有和小呆瓜一起洗，没有我们的水屁大战，什么都不一样了。

　　第二天，露易莎和我妈一起去接小呆瓜。外公和我一直在大门前等着。我们终于等到露易莎的车子出现，她至少重新发动了三次，才来到我们面前。

　　小呆瓜从车里出来了，抱着满满的东西，连嘴里也是。手上同样还是那堆小铲子、小水桶和新买的橡皮球。他已经不那么红彤彤的了，也变瘦了。在医院里，他染上了可怕的肠胃炎。

　　小呆瓜并没有对我们怀恨在心，因为他还不懂什么是记仇。他再度回到我们身边，真是太好了。不过到了晚上，我们还是不能在浴缸里玩放水屁，因为他有肠胃炎。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旦音效出来之后，随之而来的会是多恶心的情况。

　　今天晚上，大人让我们俩睡在一起。我不怕他在我的床上尿尿。他的手扶在奶嘴上，睡着了。我想，他是怕有厚脸皮的人来把它抢走。说我不爱护小呆瓜并不是真的，我只是忘了帮他擦防晒乳。我有我糊涂的地方。

　　对了，我又忘了他到底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