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像个沉思者一样背着手走路，他的头既不转左也不转右，他是随着思路而走，而不是马路。

　　路上我跟他解释：“妈妈要把你送进养老院，但是我不同意，我知道这样你会很不快乐。”

　　我在前面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小跑步。一位手里拿着黄书包的太太走过来，我侧身让她先走，不想让她听到我要跟外公说的事。等她走远后我才继续说：“外公，让我觉得很恐怖的是，你一旦进了养老院，他们绝不会放过你。在那里面，你不会好起来，这点我很确定，你可能会老死在那里。”

　　我突然觉得有人在偷窥我们。我往后看了一眼，没有人，但我还是把声音压低。当我们准备拐走外公的时候，最好低调一点。

　　我对外公说：“所以，在你好起来以前，我帮你找了一个住的地方。”

　　我拉起外公的手，在走下通往铁道的楼梯之前，我察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我推了外公一下。

　　“快点！外公，我们到了。”

　　我们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到了车厢。

　　自行车已经不在那里了，车厢门大开，我的袋子不见了！

　　外公叉臂站在靠近杂草丛生的斜坡那里。虽然已经十一月初，天气还不算冷，但是，眼看就快要下雨了。

　　我坐在车厢入口，抱着两腿，头抵在膝盖上。小布拿走我所有的东西，我想他是要拿去卖，问题是，我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给外公。

　　天空下起雨来了，一场没完没了的绵绵细雨。外公过来坐在我的旁边，他凝视着落日的方向，就像电影院里的观众，只是这场电影只有一个场景雨幕中一处杂草丛生的斜坡。

　　我一边想一边前后摇晃着身体。

　　“唉！外婆，你为什么要走？你走得太早了。”

　　车厢后传来碎石滑动的声音。是狗吗？声音愈来愈近。是不是有人跟踪我？或许是刚才那个手里拿着黄书包的太太？或许她是和警察一起来，至少有十几个武装的人，把这里团团围住，随时准备冲过来，感觉好像立刻就会有人用扩音器对着我们喊：“不要动，你们被包围了。”

　　一阵铃声响起，是自行车的铃声。我探过头去，是小布！他骑在他的自行车上，我跳出车厢，眼泪夺眶而出。

　　我呆呆地、支支吾吾地说：“小布……是你？”就好像遇上一个老朋友一样。

　　“当然是我！你这是什么臭脸，不然你还以为是谁？”

　　他弯下身来，在车厢下摸索一阵，然后拿出我的袋子。

　　“我缺了一些个人随身的小东西，所以跑去找。”

　　我的泪水稀里哗啦流个不停，但我发觉，其实我已经笑开来了。擦干泪水，我拖了一块混凝土砖到车厢的入口，当做台阶。因为车厢里看不清楚东西，所以我把瓦斯灯点上。我还拿出了奶酪、面包和香肠，再放了两个盘子、两个杯子和餐具在小桌子上，东西准备好后，我大喊：“开饭了！”

　　小布笑了出来。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听到有人喊开饭了！”

　　小布和外公面对面坐下来。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吹着气垫，摆枕头和棉被。

　　小布说：“这个外公被当成老爷一样伺候着。”

　　他很快又加了一句：“他这个年纪还是睡床上比较好，我可以睡在地上，反正我习惯了。”

　　我很想亲他一下，可是我不敢。

　　铺好外公的床以后，感觉还少了一样东西，就是一张扶手椅，一张又大又舒服的扶手椅，让外公可以沉湎于回忆。只是，该让外公继续回忆吗？还有他的烟斗呢？我竟然忘了他的烟斗。另外，我也需要一辆像小布那样的自行车，这样行动才方便。

　　“小布是指布利多吗？”

　　自从我看到自行车上的“布利多”这三个字，就一直觉得很纳闷。

　　小布切了一块奶酪。

　　“小布呀！哈哈！小布！”

　　他把奶酪塞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然后，他告诉我，小布这个名字是来自布利多，布利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自行车选手，却从来没得过环法自行车赛的冠军。大家都叫他小布，是因为他热爱自行车，而布利多是他最崇拜的偶像。

　　小布爱死自行车了。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加入一个自行车俱乐部，还参加过几次比赛。可惜的是，他的母亲独自一个人，也不会成天喊着需要儿子，所以，当小布参加自行车赛以后，几乎每个周末都不在家，他母亲就开始酗酒了。

　　说到这里，小布低下头来。

　　“后来我就不再骑自行车了。几年之后，我母亲过世了，但是对我来说，自行车、比赛也结束了。她留给我一点钱和一张字条：拿去买自行车，爱你的妈妈……这就是外面的那一辆。”

　　他的故事好悲伤，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小布突然笑了起来。

　　“我再告诉你另一个故事吧！你听得太认真了。”

　　“这不是真的？”

　　“有什么关系？我的故事好不好听？”

　　我耸耸肩说：“这个故事让我很难过。”

　　“好吧！听我说另外一个故事，这就……”

　　他竖起拇指，眨眨眼说：“更精彩了！有一天，我被选上环法自行车赛。布利多那时还很年轻，但是他已经是法国最有希望的明日之星。在上坡路的时候，另外一个也很有希望夺冠的选手就在他旁边，这另外一个选手可不是什么好家伙，他叫做麻辣。这时，他突然撞了一下布利多，布利多失去平衡，倒了下来。这可恶的麻辣趁机全速前进，他冲呀冲，结果得了第一名。偏偏我就在后面，目睹了整个过程，就去评审面前告状，麻辣因此被除名，而布利多为了答谢我的仗义执言，就送了我一辆自行车。”

　　“就是外面那一辆？”

　　“答对了。”

　　“所以不是你母亲送的？”

　　“看你喜欢哪一种说法。”

　　原来他是在编故事，但这个故事我倒是很愿意相信。我扑哧一笑，然后说：“这是真的吗？那个坏家伙叫做麻辣？”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麻辣，这个我一定要告诉路易。

　　小布站起来，跳下车厢。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轮胎在碎石路上的嚓嚓声。

　　“小布，你去哪里呀？你会回来吗？”

　　“别担心！我带布利多散散步，它喜欢雨天。”

　　外公也起身站在那里，面对着杂草丛生的斜坡，两手插在口袋里。

　　“外公，还好吗？这里比养老院好，对不对？”

　　哎呀！几点了？我指给外公看他的床，然后跟外公说：“在这里，你会睡得舒舒服服，真的。”

　　外公躺了下来，这真是漫长又惊险的一天。在这里，至少他不会无聊致死！他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一边替他盖棉被，一边低声对他说：“外公，明天见，我去学校之前会来看你。”

　　我也想确定小布会不会回来。

　　“我会带你的烟斗来。”

　　我推一下门，留出一点空隙，让空气可以流通。

　　我在雅思娜和都儿回来之前到家。她一定是看完电影又带都儿去公园玩了。

　　妈妈好难过，她先跑去我们的院子，在那里叫外公的名字叫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打电话给他的朋友、雅思娜、警察和爸爸，他们统统来了。警察问我，但是我一点也不松口。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回家的路上，我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外公已经不见了。我到处找他，但是没有任何踪影。

　　震惊的妈妈大喊：“怎么可能！难道他插翅而飞不成？这太荒唐了。”

　　我揣测说：“或许他不想去养老院。”

　　一个警察大声说：“这有可能！我们处理过拒绝去养老院的逃家老人的案子。”

　　妈妈看起来一脸困惑。

　　“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不可能逃走，光是想都不太可能。”

　　警察继续说：“有时候我们会低估他们的行动力和理解力。”

　　我真是愈来愈喜欢这个警察了。

　　我说：“外公对着洁克说太太就很会装聋作哑。”

　　爸爸说：“他会走，我倒是不吃惊，他就是这种个性，他一向很独立。”

　　妈妈说：“好吧！就算如此，我还是很难想象他会躲在哪里。当然，他有咖啡店的朋友，但是，老实说，我还是不相信他会……”

　　警察分析说：“在这种状况下，头一天，他们通常在旅馆过夜，然后开始安排生活。如果你们过两天还是没有消息，我们会有所行动。”

　　都儿在房间里睡不着觉，他在等我的回答。

　　“小璐，外公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生气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上帝。”

　　“外公没有跟你说吗？他什么事都会跟你说。”

　　“没有！”

　　我恼怒地躺下去，我不喜欢对弟弟说谎。

　　“都儿，你睡着了吗？”

　　“嗯……”

　　“不用替外公担心，我相信他很好，不管他在哪里。你知道他很厉害的，我想他一定是在乡下找到一个小房子，因为他喜欢种花，有可能他现在正在和朋友大吃大喝。”

　　好吧！小布或许还称不上是朋友，至于乡下，算是很接近，而房子，多一点设备就很不错，我对这倒是有些想法。

　　我睡不着，我在想外公是不是在睡觉？如果是，睡得好吗？小布对外公好不好？我毕竟不认识他，他大可以把外公推下床，因为一个闷不吭声的人实在很让人恼火。小布可能没什么耐心，而外公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他可以逃走，那就……

　　我听到妈妈起床开厨房灯的声音，她也睡不着。我很想去找她，她会泡热巧克力给我喝，叫我小璐小宝贝，可爱的小鸟，一边轻揉我的头发。但是我什么也不能跟她说，对外公来说，这是生死关头的时刻。我又想到了养老院，还有那些坐在椅子上等待的老人……他们在等什么呢？等死吗？而那些洁克说太太从他们面前经过时，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除非有人从椅子上摔下来！

　　我可以想象那一幕。

　　“你们站也站不好吗？你们睡着了吗？”

　　某个洁克说太太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笑。

　　不可以这样对待外公！

　　我听到妈妈把她房间的门关上了。所以，我就起床，拿了我的书包，直接去开冰箱，我想，该是我办事的时候了。

　　两瓶水果酸奶、香蕉和柠檬，一整块的奶酪，我切了一半，这样妈妈才不会察觉有异，然后把半块奶酪包在纸巾里。在柜子里，我还找到一罐什锦砂锅，我把这个也放进书包。还有，小布可能要喝瓶什么的，或许他可以跟外公一起喝。柜子里只有一瓶香槟，妈妈都会预先保留一瓶，以便重要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庆祝。我把香槟放回去，这太冒险了。我又拿了咖啡粉，这样他们两个都会很高兴。还有烟斗！就在架子上，非常明显，一下子就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