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联社发了一幅阵亡战士垂死照片,引起轩然大波,美国国防部长都震怒谴责,说媒体不尊重死者,媒体则辩解是为了真相。很难说谁对谁错,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想起那次去鼓浪屿,遇到溺亡者的事。那天我和鲁鲁说好环岛走一圈。刚走了一小段,看见一辆电瓶车急匆匆开过身边,上面有两个警察。没在意。我们又走了一段,看见海堤上聚着不少人,都在往海边看,指指点点的,刚才开过去的电瓶车也停在一边。我们也凑过去看稀奇,才知道淹死人了。那人就躺在岸边,被几块不大的礁石卡住,刚才电瓶车上的警察,一个正站在死者身边,一个在岸上驱散围观者。
我就是围观者之一,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场面: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僵硬地躺在那里。那种强烈的对比,一瞬间就让内心电击一般震颤。礁石是那样的坚硬粗糙,女孩却是那样的鲜艳娇嫩,身材非常苗条,皮肤非常白皙(在阳光下甚至有点儿刺眼),穿着一身有绿色花朵的比基尼,戴着泳镜、泳帽。一个如此时尚、如此美丽的女孩,就那样直挺挺地横在礁石之间,你简直不能接受,如此娇嫩的躯体,怎么能这样与礁石接触?而面对如此众多的眼光,她那种横陈的姿态,完全失去掩饰、失去矜持,一切都暴露无遗的状况,让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当时我也拍了照,拍的时候只是觉得遇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出于记录的习惯拍下来。后来也有一瞬间的私念,想投稿到报社,我知道,这算得上一个新闻。但后来坐在岸边的大树下,我和鲁鲁讨论死亡,最后我彻底删除了照片。因为拿去给报社,是对女孩的不尊重,我想,如果我是她,我绝对不愿意就这样四肢横陈地出现在报纸上,供人观赏议论。站在公众的立场,人们希望有这样的新闻,来点缀乏味的生活。站在报社的立场,也希望有这样的新闻,来丰富自己的版面,吸引读者的眼球。但站在死者和家人的立场,肯定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谈资、别人的调料。
而从我自己的立场出发,拍摄和发表这样的照片,除了感觉对不起死者外,对自己也是一种损害。黑色的记忆,本身就是一个沉重负担,像一个毒瘤,潜伏在心灵深处,如果心灵整体上还算健康,它也可能不会发作,一旦心理失衡,或者被什么东西所诱导,发作起来,就很可能是致命的。所以,对孩子来说,少一些黑色的记忆,他的人生就多一分轻松和明朗。删除这些照片,也是为了鲁鲁好。
第二天,从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了新闻,知道遇难的女孩是从新疆来的,一行三人,没有到正规的海滨浴场去游泳,而是自己租船下海,选了一片海域游泳。当时她说要游到前面一个航标船上去。这看上去很容易,只有十几米远。她已经游到船边了,但伸手没有抓住船,突然就沉下去了,再也没有上来。这是早上8点多的事,直到10点多退潮了,她才在距事发地几公里的另一处海滩被发现。新闻没有配图片。
生命真的很脆弱。
照片被删除了,细节也就越来越模糊。事件仍然存在,我还可以去回味,去感悟其中的意义,但画面已经被记忆所修改,变得越来越柔和。很多时候,我们受不了真相,我们不需要真相,因为得到真相要付出代价。美国有一个摄影记者,非常优秀,得过普利策奖,拍过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以及非洲的饥馑等,后来却自杀了。他说他看到了太多的残酷。我知道,我这种人,是当不了战士的,也当不了战地记者,我既不愿去战斗,也不愿去记录战斗。我这种人,是做不了所谓的脊梁的。
照片删除了,每每忆及鼓浪屿,都是诗意的画面,以及趣味盎然的经历。当然,那个沉重的事件仍然会潜伏在某个地方,只是我不去触及,尽量让它安然地待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