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猜之岛

  《希腊三部曲》

  我们挤出嘈杂混乱的海关,迎向阳光灿烂的码头。危城环绕,彩色的屋舍胡乱叠着罗汉,每一扇窗户的绿色木板套窗都往外展开,好似一千只蛾的翅膀。海湾躺在我们身后,滑得像盘子,蓝得令人窒息。

  拉里脸上带着帝王惯有的不屑,疾步行走,下颌高抬(可能以为别人会因此忘记他小小的身躯),机灵地盯着替他抬书箱的挑夫。莱斯利漫步其后,短小结实,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接着是玛戈,拖着几尺长的薄棉布与香水味儿。母亲看起来像夹在暴民阵中瘦小而困扰的传教士,毫无自主能力地被兴高采烈的罗杰拖到最近的一根电线杆旁,被迫站在边上,凝视前方空气,等待罗杰发泄它久困狗屋里郁积的愁闷。拉里挑选了两辆摇摇欲坠的马车,招呼着把行李搬上其中一辆,自己坐进另一辆,然后烦躁地四下张望。

  “怎么样?我们还在等什么?”他问。

  “我们在等妈,”莱斯利解释,“罗杰找到一根电线杆。”

  “老天爷!”拉里站在马车里,向车外大吼,“快点儿,妈!那条狗就不能等一等吗?”

  “马上就来,亲爱的。”母亲虚与委蛇地应了一声,罗杰哪肯放弃那根杆儿。

  “那条狗一路上都在找麻烦。”拉里说。

  “那么没耐性!”玛戈愤愤地说,“狗又不能控制自己……何况,我们不也在那不勒斯等了你一个钟头。”

  “我的胃出故障了。”拉里冷冷地回了一句。

  “或许它的胃也出故障了,”玛戈得意地说,“半斤一两!”

  “是半斤八两!”

  “反正我就是那个意思。”

  这时,稍显凌乱的母亲跟上来,大家把注意力转向如何把罗杰弄上车这件事。罗杰从未坐过这样的交通工具,对它充满疑虑。最后我们不得不把尖声号叫的它,半抱半甩地塞进车厢,再气喘吁吁地挤进去,按住它。一阵慌乱之间,拉车的马受到惊吓,突然拔脚,步履不稳地往前奔跑。我们扭作一团地跌在车厢底板上,只听见罗杰在我们身体下面大声呻吟。

  “多精彩的开始!”拉里愤愤地说,“我本来希望给这里的人帝王般优雅的印象,结果我们却像中世纪的杂耍团般进了城。”

  “不要光抱怨,亲爱的,”妈一面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一面把帽子扶正,“一会儿就到旅馆了。”

  马车在马蹄嗒嗒、铃铛叮叮声中进城。坐在马毛座垫上的我们,尽力摆出拉里所要求的帝王般优雅的气派。罗杰的头被莱斯利强而有力的手箍住,拼命想伸出车外,不断翻着白眼,仿佛在做垂死的挣扎。我们嘎嘎行进一条小巷,巷里躺着4只杂种狗,正在晒太阳。罗杰突然全身一僵,盯着它们,发出一串低吠,那群狗立刻像通了电一般,跟在马车后面追来,大吼大叫。我们的矜持立刻荡然无存,两个人得合力制住暴怒的罗杰,其他人则将头和手伸出马车外,用书和杂志狂乱地挥赶那群追兵,结果却把狗群惹得更亢奋。马车每经过一条巷子,追兵数目便增加几只,等到我们晃进城中大道,车轮旁已窜动着二十多条狗,每只都气得歇斯底里。

  “为什么没人想想办法?”拉里在混乱中大吼,“这简直就像《动物世界》嘛。”

  “你为什么不闭上嘴想想办法呢?”正在与罗杰搏斗的莱斯利回吼他。

  拉里猛地站起来,从吃惊的赶车人手中夺过马鞭,朝狗群甩过去,鞭子没打着狗,却咬上莱斯利的颈背。

  “你他妈的在搞什么?”莱斯利对拉里咆哮,一张脸气成绛紫色。

  “纯属意外,”拉里轻佻地说,“因为疏于练习……我太久没有碰马鞭了。”

  “你他妈的做事当心点儿!”莱斯利充满火药味地拔高嗓子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意外嘛。”母亲说。

  拉里又对狗群甩出一鞭,这回打掉了母亲的帽子。

  “你比那群狗还麻烦!”玛戈说。

  “小心点儿,亲爱的,”妈妈紧抓着她的帽子,“伤到人可不好,要是我,就会把那根鞭子放下。”

  这时马车在一扇大门前摇摇晃晃停住,门口挂了一块招牌,写着“瑞士公寓”。狗群觉得这下终于可以逮住这只坐在马车里的黑娘娘腔了,喘着气包抄上来,围成一个半月形。旅馆门打开,走出一位年逾古稀、留着胡须的老门僮,目光迷茫地盯着街上的乱象。要把罗杰弄出马车,送进旅馆,困难度极高,因为它很重,得靠全家人合力抱、抬,并按住它。拉里此时早已乐在其中,将帝王般的矜持抛诸脑后,挥舞着马鞭,蹦蹦跳跳地穿过狗群开路,后面跟着莱斯利、玛戈、母亲和我,合力抬着不断挣扎、咆哮的罗杰。我们踉跄着踏进旅馆大厅,门僮把门甩上,用身体抵住,胡须微微颤抖。经理走上前来,用既忧虑又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们,母亲迎上前去,帽子歪挂在头上,一只手紧抓着我装满毛毛虫的果酱瓶。

  “噢!”她甜甜一笑,仿佛我们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一家人,“我们姓达雷尔,相信您已经替我们预留房间了吧?!”

  “有的,夫人,”经理小心避开还在喃喃抱怨的罗杰,“在二楼,4个房间,还有一个阳台。”

  “好极了,”妈妈笑眯眯道,“我想我们就直接上楼,先梳洗一下再吃午餐。”

  说罢,她便颇具帝王威仪地带领一家人鱼贯上楼。

  稍晚,我们下楼用午餐。餐厅又大又暗,摆满灰头土脸的棕榈树盆栽和歪歪扭扭的雕像。服侍我们的正是那位蓄胡的门僮,他穿上燕尾服,系上一条塑料围裙(吱吱嘎嘎叫得像一群蟋蟀),摇身一变就成了服务生领班。不过那顿饭倒相当丰盛可口,每个人都开怀大啖。餐后喝咖啡时,拉里往后一靠,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餐差强人意,”他很大方地说,“你觉得这个地方如何,妈?”

  “嗯,东西挺好吃,亲爱的。”妈不愿做出任何承诺。

  “这些人看起来满热心的,”拉里接着说,“经理还亲自帮我把床移到窗旁。”

  “我向他要纸的时候,他可不怎么热心。”莱斯利说。

  “纸?你要纸干嘛?”妈问。

  “上厕所啊!厕所里没纸。”莱斯利解释。

  “嘘!不要在餐桌上讲这种事。”母亲低声说。

  “你一定没仔细找,”玛戈用清亮刺耳的声音说,“洗手台旁边有个小盒子,里面摆满了纸。”

  “玛戈,亲爱的!”母亲惊惧地叫出声来。

  “怎么了?你没看见那个小盒子吗?”

  拉里噗哧一声笑出来。

  “由于城里的排水系统比较怪异,”他仁慈地为玛戈解释,“那个小盒子是用来装……嗯……你跟大自然畅叙(大小便)后的纸用的。”

  觉得又羞又恶心的玛戈满脸胀得通红。

  “你是说……你是说……那是……天啊!我可能已经染上恶疾了!”她哀号,噙着眼泪跑出餐厅。

  “太不卫生了!”母亲很严厉地说,“这种安排实在令人作呕,除了容易搞错之外,恐怕还会传染伤寒。”

  “如果他们做事有条理,就不会出错。”莱斯利又把话题绕回去。

  “是啊,亲爱的,不过现在最好不要讨论这个话题。得在大家都生病以前,尽快找到房子才对。”

  下午,玛戈在楼上呈半裸状态,不断把大量消毒水往自己身上泼,并且不时逼迫精疲力竭的母亲检查她的身体,看有没有病症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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