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公寓”位于通往公墓的路上,这对母亲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困扰。我们坐在伸进街心的阳台上,川流不息的送葬队伍从底下经过。科孚岛民显然认为丧事应办得有声有色,这些送葬队伍一个比一个华丽,马车都装饰着几尺长的紫纱及黑纱,马儿身上戴满羽饰及遮篷,居然还走得动,真是奇怪。六七辆这样的马车载着号啕大哭的家属前导,后面跟着有点儿像板车的灵车,车子正中央摆着又大又豪华的棺材,有些是白底,镶紫、黑、红及深蓝的花边。有些漆黑,镂满金银细花,外加亮闪闪的铜把手,简直就像超大的生日蛋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鲜艳又诱人的东西,心里觉得这种死法才真正过瘾——有穿金戴银的马匹,有成亩的鲜花,还有一群痛不欲生的亲戚,于是我靠在阳台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瞧。
送葬队伍不断经过,随着每次哭声及马蹄声慢慢远去,母亲也显得越来越不安。
“一定有传染病。”她紧张地瞅着街心,终于忍不住地说。
“胡说,妈,不要小题大做。”拉里轻佻地说。
“可是,亲爱的,这么多……不正常啊。”
“死有什么不正常?……每一秒钟都有人死掉。”
“对,可是他们不会一窝蜂地死掉,除非有特殊情况。”
“或许他们把死人存起来,到时候一起埋。”莱斯利不经心地说。
“别傻了,”妈说,“我看一定跟下水道有关系,这样的系统,人怎么可能健康?”
“天啊!”玛戈面色发灰地说,“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不会的,亲爱的,或许是一种不会传染的病。”母亲含糊地说。
“如果不会传染,怎么会变成传染病?”莱斯利发表他的逻辑推论。
妈拒绝为医学问题争论,“反正,我们应该查清楚,你打个电话给卫生局吧,拉里。”
“这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卫生局,”拉里指出,“就算有,可能也不会讲实话。”
“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妈十分坚决地表示,“我们非搬不可,不能住在城里,得立刻在乡下找栋房子。”
次日早晨,我们在旅馆向导比勒先生的陪同下,开始找房子。比勒先生是个眼神谄媚、双颊汗淋淋的小胖子。出发的时候显得非常愉快,因为当时他还不知道等在前面的命运,那是没陪我妈找过房子的人无从想象的。我们风尘仆仆地绕着小岛转,比勒先生带我们看过一栋又一栋的别墅,大小、颜色、地段,变化之大,令人困惑。母亲每一次都摇摇头。等我们看过比勒先生单子上的第十栋房子,也是最后一栋房子后,妈还是摇摇头。比勒先生体力不支地跌坐在台阶上,用手巾猛抹脸。
“达雷尔夫人,”他终于忍不住了,“所有我知道的别墅我都带你去看过了,你都不满意。夫人,你到底要什么?这些别墅哪里不对?”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
“难道你没发现?”她问,“没有一栋有浴室。”
比勒睁大眼睛瞪着母亲。
“夫人!”他苦恼地哀号,“你需要浴室做什么?你们不是住在海边吗?”
我们沉默地回到旅馆。
第二天早晨,母亲决定自己雇车出去找房子。她坚信在岛上某个角落里,必定躲着一栋有浴室的别墅。我们根本不相信,于是被她带到城中广场出租车站去的,是一群既毛躁又饶舌的跟班。出租车司机们看我们一脸天真,纷纷跳出车外,像一群秃鹰似的围上来,比赛看谁的嗓门大。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眼露凶光,彼此龇牙咧嘴,互相拉扯,然后开始捉住我们,好像有把我们撕成碎片的打算。其实,我们所目睹的,无非是科孚岛上最温和的争执,但那时我们还摸不清楚希腊人的脾气,以为已经危在旦夕了。
“你不能想想办法吗,拉里?”母亲一面尖叫,一面奋力挣脱一名大块头司机的魔掌。
“跟他们讲,你会去英国大使馆告他们。”拉里在吵闹声中高喊。
“别傻了,亲爱的,”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听不懂就好了。”
吃吃傻笑的玛戈前来搭救。
“我们,英国人,”她连说带比划地对着司机们大叫,“希腊话,听不懂!”
“如果那个人再推我一下,我就戳他眼睛!”莱斯利胀红着脸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母亲喘着气,还在跟那位拼命把她往自己车上推的驾驶员缠斗,“我相信他们并没有恶意。”
突然,在吵闹声里传出一个低沉、嘹亮、充满活力的声音,好像一座火山在响,每个人都安静下来。
“嘿!”那个声音大吼,“你们为啥不找一个会讲你们话的人呢?”
我们转身,看见一辆古董道奇停在路边,驾驶座后面坐着一位身体像水桶的短小男人,一双手像火腿,大脸上眉头紧皱,脸皮又厚又韧,头戴鸭舌帽,帽舌还时髦地往上翘。这男人打开车门,走上人行道,一摇一摆地朝我们走来。停步后,他把眉头皱得更低、更凶,环视那一群哑口无言的出租车司机。
“他们在烦你们?”他问母亲。
“不,不,”母亲撒谎,“只是我们听不懂。”
“你们需要一个会讲你们话的人,”这男人又重复一次,“他们是王八蛋……原谅我粗口……连自己的老妈都会骗。等我一分钟,我修理他们。”
他转向那群司机,连珠炮似地轰出一串希腊语,对方节节败退,又气又委屈地被赶回自己的车上。然后他用希腊语对那群人发表最后一段训斥之后,才回头找我们。
“你们想去哪儿吗?!”有点儿像寻衅。
“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看房子?”拉里问。
“当然可以,哪里都行,随你说。”
“我们想找一栋有浴室的别墅,”母亲很坚决地说,“你知道有这样的房子吗?”
这男人像一头被太阳晒黑的螭吻,就地沉思起来,两道黑眉毛揪成一个大结。
“浴室?你要一间浴室?”
“我们看过的房子都没有。”母亲说。
“喔,我知道一栋有浴室,但恐怕不够大。”
“请你带我们去看好吗?”母亲问。
“我当然会带你们去,上车。”
我们爬进宽敞的车子,那位驾驶员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塞进驾驶座,发出一声巨响,拨弄排档,车身就像箭一般穿越城镇边缘的弯曲小巷,在驮货的驴子、板车、农妇和数不清的狗之间蛇行,警示的喇叭震耳欲聋。驾驶员先生还抓住空当和我们聊天,每次他对我们讲话,就把那颗巨大的头颅转过来看我们的反应,然后那辆车就像只酒醉的燕子,在路上左冲右撞。
“你们是英国人?我看也像……英国人每次都说要浴室……我家有浴室……我叫斯皮罗,大家都叫我‘美国斯皮罗’,因为我在美国住过……是啊,在芝加哥住过八年……我就是在那里学会讲这么流利的英语……去那里赚钱……过了八年,我说,‘斯皮罗啊,你也赚够了。’所以我回希腊……运回这辆车……全岛最棒的车……没有第二辆……英国观光客统统认识我,他们来这里都找我……他们知道不会受骗……我喜欢英国人……最好的人……我对上帝发誓,我若不是希腊人,就愿意做英国人。”
道奇急驶在覆盖着厚厚一层细沙的白色道路上,在我们身后卷起沸腾的烟云。路旁种着一排多刺的梨树,像一道用绿盘拼成的篱笆,每个盘子都巧妙地利用两旁盘子的边缘保持平衡,盘上撒满鲜红的果子。我们经过葡萄园,修剪过的矮葡萄茎缀满绿叶。我们经过橄榄树林,每棵树干都像一张麻脸,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中对我们做出千百种惊讶的表情。我们经过甘蔗园,带着斑马条纹的甘蔗顶着叶子随风招展,好似千百面绿色的旗子。最后我们轰隆隆爬上一个小山丘,斯皮罗把刹车踩到底,车子在一团尘雾中戛然而止。
“到了!”他用粗胖的食指指向前方,“那幢就是你要的有浴室的别墅。”一路上紧闭双眼的母亲,此时小心地睁开眼睛。斯皮罗指的,是一片从闪闪发亮的海边温柔升起的山坡,小丘和周围的山谷因为种满橄榄树,像覆上一层鸭绒,当微风抚过树叶,便闪着鱼鳞般的微光。半山腰躲着一幢草莓色的小别墅,被周围山上一片高瘦的柏树保卫着,仿佛绿叶里裹着一粒珍奇的水果。柏树在风中温柔起伏,仿佛正为了我们的到来,忙着把天空刷得更蓝,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