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和鬼

  《希腊三部曲》

  小心那恶臭的魔鬼。

  ——莎士比亚,《李尔王》

  一年四季,星期四对我来说,永远都是一周里最重要的一天,因为那是西奥多来我们家的日子。有时候是全家聚会——或驱车南下,到遥远的海滩上野餐,或类似的活动。不过,通常西奥多与我会单独出去远足(西奥多坚持这么称呼)。我们背着采集装备、袋子、捕网、瓶罐和试管,带着狗儿,本着维多利亚时代探险家进入黑暗非洲的精神,在小岛上寻幽探奇。

  但并不是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探险家都有幸与西奥多同行,他就像一本出外旅行最易携带的百科全书。对我而言,他和神一般无所不知,但他比神更好,因为他是活生生的。每个认识他的人最感到惊异的,不是他的博学,而是他的谦虚。此刻,我依然记得大家围坐在阳台上母亲准备的丰盛下午茶残肴旁,聆听疲惫的蝉儿吟唱,把夜晚送进来;而我们也用没完没了的问题,催问西奥多。他穿着整洁的软呢西装,金发与胡须整理得一丝不乱,每进入一个新话题,他的眼瞳都闪着热忱的光芒。

  “西奥多,”拉里会问,“帕尔卡斯崔萨的僧院里挂了一幅画,僧人们说是帕尼欧提·都克色拉斯画的,你说呢?”

  “嗯,”西奥多会小心翼翼地回答,“恐怕我对这方面知道的不多,不过我相信比较合理的推测,应该是沙尚尼的作品……呃……他曾经在帕泰拉僧院里留下一小幅画……你知道吧,就在通往科孚北方上面那条路上。当然啰,他……”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内,他会针对1242年以后的爱奥尼亚群岛绘画史发表一段鞭辟入里的演说。然后他的结语会是,“不过你若想听听专家的意见,帕拉米席欧提斯博士比我懂得更多。”

  难怪我们都把他当做先知看待。只要加一句“西奥多说”,那句话的可信度立即有了百分之百的保障,不论你提出任何要求,都可以得到母亲的应允,从只吃水果维持生命的可行性,到养蝎子在卧室里的无毒性,屡试不爽。

  西奥多可以和任何人谈论任何事。他可以跟母亲讨论植物,尤其是香料和食谱,同时他又从自己浩繁的侦探小说藏书中,不虞匮乏地提供她消遣读物。他可以跟玛戈讨论食疗法、运动以及据称对黑斑、青春痘、粉刺具有奇效的各种膏药。他可以毫不费力赶上我大哥拉里千变万化的思路,从弗洛伊德谈到庄稼人对吸血鬼传说的迷信。他可以提供莱斯利有关希腊武器史,或是野兔冬天习性的情报。至于我,对我那颗无知又好奇的心来说,西奥多仿佛一道知识的甘泉,任我贪婪啜饮。

  每周四,西奥多通常会在十点钟左右抵达,安静地坐在马车后座,头戴银色小礼帽,膝头搁着采集箱,身旁倚着末端套个小薄纱网的手杖。从早晨六点钟就起来,不断往橄榄树林外瞄的我,此刻已绝望地认定他一定已经忘了今天是星期几,或者摔了一跤,跌断腿,否则就是碰上其他类似的灾难。因此看见他四平八稳地坐在马车里,那种解脱感可想而知。被遮蔽的太阳,这下子才开始重新照亮一切。

  西奥多有礼貌地与我握手之后,会付车钱给车夫,提醒对方晚上回来接他的时间。然后把采集箱甩上肩头,对着地面沉思,踮着擦得晶亮的皮靴,一高一低……

  “我想……呃……你知道……”他开始说,“我们可以去探访靠近……呃……康托卡力的那些小池塘。除非……呃……你有更好的地点。”

  我会很快乐地说,靠近康托卡力的那些小池塘好极了。

  “那好,”西奥多会说,“我想往那个方向走的原因之一是……呃……我们会经过一条非常棒的水沟……呃……我曾经在那条水沟里采集到很多很有价值的样本。”

  我们开心地聊着天出发,伸长舌头、猛摇尾巴的狗儿们会从橘子树的凉荫中走出来,跟随我们。不一会儿,气喘吁吁的露卡兹芮雅会从后面赶来,递上我们俩都忘了带的午餐。

  我们穿过橄榄树林,天南地北聊着,不时停下来检查某株树开的花、某只鸟或某只毛毛虫。每样东西都是宝贝,而且每样东西西奥多都了解。

  “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保存所采集菇类的,不管你用什么保存剂,它们都会……呃……你知道……皱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画下来,或是摄影。不过你倒是可以采集孢子图案,非常漂亮的。你不知道怎么做?嗯,你先把菇或蕈蕈,高等菌类,生长在树林里或草地上。地下部分叫菌丝,能从土壤里或朽木里吸取养料。地上部分由帽状的菌盖和杆状的菌柄构成。——编者注的……呃……帽子摘掉,然后摆在一张白色卡片上。当然,一定要采集已经成熟的蕈,否则孢子不会掉下来。经过一段时间,再把帽子拿开,要小心,也就是说,别把孢子弄糊了,然后你就会看到卡片上留下来一个非常……呃……非常吸引人的图案。”

  狗儿们在前方呈扇形负责侦察,抬起腿,嗅闻密布在又古老、又巨大的橄榄树身上的黑洞,然后吵闹而徒劳地追赶低空掠过、几乎要擦到地面的燕子,随着燕子一起奔下蜿蜒的林阴道。不久,我们进入空旷地区,橄榄树林被小块的果园、玉米田或葡萄园所取代。

  “啊哈!”西奥多停在一条满是水草的小水沟前,他往沟里瞧着,双眼闪闪发光,胡须因为兴奋根根倒竖。“那个东西很有意思,你看到没?就在我手杖末端。”

  我使劲看,却啥也没看见。西奥多把网子挂上手杖末端,干净利落地往水里舀一下——好像从汤里捞出一只苍蝇——然后把网子拉出水面。

  “看到没?这是大银水甲虫的卵囊。雌虫会织出……呃……做出卵囊,每个囊可装五十个卵。最有意思的是……等等,我拿镊子出来……嗯……喏,看到没?就是这个……呃……像烟囱一样的东西,或许叫它‘桅杆’更适合,里面充满空气,所以整个东西会像个小船,绝对不可能翻倒。装满空气的桅杆能够防止它翻覆……你若把它放在你的水族箱里,应该会孵出幼虫,不过我得先警告你,这些幼虫很……呃……你知道……很凶猛的,可能会把箱里其他的样本都吃掉。我们来看看能不能捉到一只成虫。”

  西奥多像一只涉水捕食的鸟一样有耐心,沿着水沟边缘踱步,不时把网子伸进水中,涮来涮去。

  “啊哈!成功!”他终于叫道,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愤愤踢着腿的大黑甲虫放进我伸得老长的手掌里。

  我赞叹地观赏甲虫强壮带棱纹的翅鞘、毛扎扎的脚和蒙上一层淡橄榄绿光泽的身体。

  “跟其他水生甲虫比起来,它们游泳游得比较慢,而且它们的游泳方法很奇怪。嗯……它们不像别的水生种类,所有的脚会一起划动,它们是分开来划的,所以看起来……你知道……好像在抽搐似的。”

  在这种时候带狗,常是利弊参半:有时候它们会冲进农家攻击鸡群,接下来与鸡主人展开的口角,这便会浪费我们至少半个钟头的时间;有时候它们又很有用,像是围堵一条蛇,不让蛇逃走,群起狂吠,等我们前去调查。无论如何,它们对我们来说都是令人心安的好伴侣:罗杰像只没剪毛的结实绵羊,肥达披着它丝缎般狐红与黑色的外衣,呕吐看起来像只猪肝色带白斑点的迷你牛头梗;如果我们逗留太久,偶尔它们也会觉得无聊,不过通常它们都只乖乖地待在阴凉处,舔着或吊着粉红色的舌头,一跟我们的眼神接触,便友善地摇摇尾巴。

  罗杰引导我结识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蜘蛛,它们有一个极美的名字:黑隆头蛛。那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到了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决定停下来在阴凉处野餐。我们坐在一片橄榄树林的边缘,开始享用三明治和姜汁啤酒。

  通常我和西奥多吃东西的时候,狗儿们都会坐在旁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喘气。它们老觉得我们的食物比它们的好吃,所以一吃完自己的那份,就会过来乞讨,把所有乞丐的本事全搬出来。那一次,肥达和呕吐照常在旁边翻白眼、张嘴喘气,想出各种办法让我们觉得它们正在饿死的边缘挣扎。奇怪的是,罗杰并没有过来。反而坐在太阳下面,极专心地注视一堆荆棘。我走过去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魅力,可以把三明治碎屑都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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