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教堂广场到王宫中央庭院短短的一段路上，这已经是他们第四十五次用枪托砸在他的背上了。不过，在受了二十下拳击、三十二下肘击、十三下脚踢之后，尽管这一次砸得最狠，他已经觉不出疼来了。因为这一击，威尔站不住了，他昏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满身肿块和血瘀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当看见乔躺在身边时，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满意的笑容。乔和他的破帽子那帽子看上去紧紧地粘在他的卷发上，像是卷曲的沥青构成的。

　　“你在这儿真好！”威尔由衷地说，但旋即他的脸又露出了痛苦扭曲的表情，“哦，该死的！你的脑袋和我的一样晕吗？”

　　“不。”乔喃喃地说，“不，我的头没事。你一直都对他们说，你是地狱看门犬威尔、一位真正的海盗，他们这些白痴永远抓不到你！”

　　“这是我说的？”威尔问，一边呻吟着，因为他每说一句话，脑袋疼得就像有颗鸽子蛋大小的铁球从里面砸他的后脑勺。

　　“是的。”乔生气地扭头看他，“这是你说的。你还说，他们应该把母鸡蛋放进裤子里，因为他们自己没有。还有，只要有人喊一声‘咕咕咯’，他们就会扇动翅膀、咯咯叫唤。”

　　“够了。”威尔痛苦地叹息，“我明白了。”

　　“不，你没明白！”乔愤慨地驳斥道，“你转过身看看后面，他们在给我们搭建绞刑架！”

　　“噢。”威尔本想转身去看，这才发现，自己被绑住了手脚都被绑住了。他的手和脚被系在一根粗绳子上，绳子还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一个圈，只要他的动作稍有差错，就会勒住自己的脖子，吓得威尔忘记了自己的头疼。

　　“哦。”威尔喃喃自语，“我想，我不一定要看它。我觉得，我现在得想一些美好的事情。”

　　“是的。”乔恨恨地说，“很万幸，你还能做到。我的意思是，你还能去想些美好的事情。因为到了明天，当乌鸦啄去你的双眼时，瑞秋和莎拉就逃脱了，带着你的……”

　　“不，别再说了！”威尔痛苦地打断他的话。

　　“就是！”乔继续，“她们会带着那些远走高飞。你的宝藏！宝藏！宝藏！宝藏！”看着威尔痛苦，乔很享受，“你的宝藏会让她们幸福！”

　　“不。”威尔悲叹道，闭上了双眼，“这根本不是个好想法！我宁愿转身去看绞刑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去管那些肿块、绳索、血瘀给他带来的疼痛，翻身到另一边，看到国王的木匠们正在搭建第十三座绞刑架。

　　“噢。”当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双黑色、带马刺的靴子时，他吃了一惊。

　　“怎么了？你不喜欢它吗？”一个尖细的声音失望地问道。

　　威尔抬起头，他本想站起来和这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平视，可当他的目光到达擦得铮亮的靴筒时，脖子上的绳套已经勒得他喘不过起来了。威尔咳嗽着，重新跌回到冰凉的地上。等到他的眼睛重新能看清的时候，他看到面前的靴子前端包着银皮，上面刻着“BdT” 的标志。

　　“我没真正明白你的意思。”带着法国口音的声音说，“你不喜欢它吗？”

　　“噢，不。”威尔勉强自己作出一个清楚的回答，“它符合我的口味，呃，哎……白痴！蠢货！魔王！”

　　塔列朗气得嘴唇变得和他的嗓音一样细薄，威尔预料到这一点，忍不住想笑。

　　“但是我认为，你们会坏了我的兴致。”威尔抢在男爵发怒之前，满意地咧开嘴笑。男爵气得用靴刺来回地摩擦地面，发出铿铿的响声。威尔的高兴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他很快就听到了乔的尖叫。乔被四只强壮的胳膊抓起来，高举在空中。

　　“啊！”威尔脱口大叫，“该死的！你们就这点能耐？！”

　　接着，他趁着士兵把他朝后拖了几米的时机，环顾了庭院四周。

　　四面的入口都有人把守。宫殿的每一扇窗户前都站着一名士兵。在他上方的屋顶上，塔列朗的蒙面士兵正在巡逻。无数的火把把这儿照得通明火亮，如白昼一般。以至于庭院中央的十三座绞刑架都显得不真实了，像是画上的一样。威尔认出了前一天那个绝望的男孩，他因为偷土豆而要被绞死。他比威尔还要小两岁。威尔这时竭力克制自己。他闭上眼睛，脑中呈现出他的小伙伴乔在黎明时被高高吊起、手脚被缚、无助地在绞刑架上挣扎的画面。

　　“威尔威尔，我害怕！”威尔听到乔害怕的声音，同时看着那十个人沉默的脸，这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和那个男孩一起，很可能明天一早就要被绞死了。

　　“我还不想死！”威尔听到他的朋友绝望的叫喊。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那十个被判刑的人当中的一人身上。更确切地说：是那个人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个人有一头金灰色的头发，差不多及肩长，辫子有四分之三都散落出了发夹，披在脖子后面，油乎乎地贴在他深陷的脸颊上。他的眼睛大而深邃，像一个成天躺在深深的洞穴里做梦的人的眼睛。他的皮肤被阳光晒伤了，开裂的嘴唇周围长着一寸长的胡子。而他的嘴唇，(威尔简直不敢相信)正神奇地用口型向他打招呼：“哈，海盗！”

　　他想要我干嘛？威尔吃惊地想。

　　然而，那个人被摁住，先是双膝跪地，然后头也被压到地上。

　　“快点，你们都跪下！向普鲁士鞠躬！”士兵们咒骂着，一个士兵穿着靴子踩在他的头上，逼着他向普鲁士致以更多的敬意。

　　“现在你们都起来吧。站起来！恭迎我们的情报部长！”

　　士兵们把威尔和乔拽起来。可是那根绑着他们的手、绕过脖子又绑着他们的脚的绳子，最多只能让他们弓着腰站着，看上去就像两个驼背的小矮人。

　　“哈，威尔！哦，不好意思！应该是：地狱看门犬威尔！”奥伦菲尔斯这样跟男孩打招呼，引起了士兵们大笑着鼓掌，“柏林的海盗，我希望你依然喜欢着我的城市，因为，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我没说错吧？”

　　他瞧着威尔，咯咯地笑。威尔不得不鼓起全部的勇气去回视他。

　　奥伦菲尔斯男爵已经换上了晚上的衣服一件长睡袍，头戴鼬皮睡帽，坐在一把巨大的沙发椅上，两只胖鼓鼓的脚伸在毛绒绒的白熊皮制的暖脚袋里，咯咯笑着，晃动着身体。

　　“我没说错吧？”他又问，“还是因为你没穿裤子，所以开始觉得冷了。”

　　威尔握紧拳头，忍受着这屈辱和院子里士兵的嘲笑。直到情报部长举起手，所有人才突然沉寂下来。

　　“现在。”他冷冷地说，“你肯定也知道，我们想对你怎么样了。我们……和我尊贵的客人伽布里埃尔·玛丽……呃……男爵……”他用肥胖的手指在空中旋转，好像这样就能想起来黑男爵的名字似的，“男爵……呃……男爵……”

　　这时候，法国佬站到他旁边。“塔列朗，”他平静地说，极力掩饰他受伤的自尊心，“我现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黑男爵把那颗刻有“海盗”二字的黑弹珠放到他和威尔之间的一张做工粗糙的长桌子上，然后观察弹珠在一排万分邪恶的弯刀之间滚动。

　　“你肯定能想到，我不会用这些刀只给你修指甲的。所以，我只问你一遍：那个属于我的东西在哪儿？你竟敢用这么个破烂木球偷换了它？”

　　“啊哈！”奥伦菲尔斯轻轻咳嗽，“我也很想撤销好几笔交易！”

　　他朝其中一名士兵点点头，士兵便把一只猪头大小的口袋往桌上一倒，大约有二十四只弹珠落到了那几把弯刀之间。

　　威尔从牙缝里吹出口哨，尽管他身处绝境，可还是忍不住。为此，他马上受到了步枪枪把的惩罚。

　　“噢。”威尔呻吟了一声，“我很抱歉，但是我身上没带这么多的钱。”

　　他忍住没笑，而塔列朗正盯着他。

　　“护身符在哪儿？”塔列朗问话的声音立刻让威尔联想到那些锋利的刀，“第一只护身符，还有第二只你在我之前找到的那一只。对，我看见那光亮了，在塔里，在你那里。”

　　他说完这些话，院子里突然刮起了一阵风，这股猛烈的风把士兵们的帽子和奥伦菲尔斯的鼬皮睡帽统统刮跑了。这引起了一阵恐慌，在最初的尖叫过后，院子里陷入了异常的平静。这平静比塔列朗、他的蒙面士兵、奥伦菲尔斯的眼睛和那十三座绞刑架加起来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只有那个长着胡子、头发油腻的家伙，那个和年少的土豆盗贼一起蹲在绞刑架前的男人，慢慢站了起来。威尔在看见之前，其实已经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了那目光，他听到了那个人的嘴唇发出的无声告诫：

　　“沉默，海盗。什么都不要告诉他们！”

　　这时候，塔列朗的声音划破了这片平静。“把那个摩尔人搬到长桌上来！”他扫去桌上的弹珠，把刀推到一边，“把他放到这儿！我们来看看，他朋友的自大会导致什么后果。”

　　“不！”当他们把乔搬到长桌上的时候，威尔吓坏了，“这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我的朋友，他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或错事。”

　　“那么，你可以救他。”塔列朗冷冷地笑着，拿起一把刀，严肃地审视着，“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来阻止我用这把刀割掉你可爱朋友的鼻子。”

　　他示意正把乔绑到桌上的士兵，男孩绝望地挣扎着，那些士兵把男孩的头摁到桌面上。

　　“现在告诉我吧！”黑男爵威胁道。

　　“不！”威尔喊道，“不！”他已经举起手来要指向乔头顶上的旧帽子了。他已经想大喊：“它们在里面，在帽子里！”

　　正在这时，头发油腻的男人大喊道：“住手！请你们停下来，反省自己！我请求您，男爵，您是代表国王的。您一定没有忘记他的话，充满着仁慈和人道的话，那些话语，听起来就像纯净的音乐。是的，公正的音乐。正是这经常从他的银笛中流淌出的音乐，用这种音乐，普鲁士的国王我们所有人热爱和敬仰的陛下，虽然他也许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但他用音乐禁止了这种酷刑。”

　　塔列朗愕然地看着奥伦菲尔斯。“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气得咬牙切齿。

　　而奥伦菲尔斯干脆只是坐在那儿，吃惊得把嘴张得老大。

　　“来吧！”头发油腻的男人继续喊，“来吧！你们都跪下吧！和我，莫泽斯·卡西其、太阳骑士，一起鞠躬！在伟大王朝的人道面前！我们要阻止他仆人的客人这个法国佬，践踏这一切！”

　　塔列朗的目光从这个半路杀出的演讲者身上游走到奥伦菲尔斯身上，然后是他的士兵们。普鲁士的蓝衫军士兵不喜欢他。他们恨法国人，现在，他们毫不掩饰他们的心情：他们不会允许法国人来破坏他们的国王颁布的法律。

　　“奥伦菲尔斯！”黑男爵威胁道，“让您的人都退后，我要完成我的作品！”

　　然而，情报部长只是慢慢地摇摇头：“不，我不能。”

　　“什么？什么？我的上帝！普鲁士的大胖子，您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法律。”

　　“不。”奥伦菲尔斯重复着，慢慢站起来，穿着长睡袍，脚上套着暖脚套，鼬皮睡帽歪戴在头上，“不，我们不会施酷刑。但是，我们的国王没有颁布一条法令，禁止我们对任何一个盗窃皇冠的人立即实施绞刑。把他们集中到一起。”他的脸涨得通红，“让他们在绞刑架下面度过他们最后的几小时。也许这会摧毁他们的抵抗。明天，我们再审问他们一遍。”说完这些话，他把脚从暖脚套里抽出来，赤着脚蹒跚地走回宫殿。

　　塔列朗看着他的背影，咽下难抑的怒气，把刀扔向桌子，示意士兵给可怜的乔松绑。乔立刻跳了起来，跑向威尔，高兴地拥抱他，害得威尔差点被脖子上的粗绳子给勒死。乔兴高采烈地大呼：“刚才救我的是天使吗，威尔？刚才是天使吗？”

　　“也许吧。”威尔回答，“也许你是对的。但也许那是另外一个法国人。”他向那个头发油腻的家伙投去怀疑的目光。

　　可他却对着威尔在笑。“哈，海盗！”他的嘴唇又在发出这神奇的话语，然后他大笑：“欢迎来到自由的世界，地狱看门犬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