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由自然的眼光看,人是动物,人的身体来源于进化、遗传、繁殖,受本能支配,如同别的动物身体一样是欲望之物。由诗和宗教的眼光看,人是万物之灵,人的灵魂有神圣的来源,超越于一切自然法则,闪放精神的光华。在人身上,神性和兽性彼此纠结、混合、战斗、消长,好像发生了化学反应一样,这样产生的结果,我们称之为人性。所以,人性是神性和兽性互相作用的产物。
在婴儿身上,你会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婴儿是“人之初”,兽性和神性是分离的,二者似乎尚未融合,还保持着各自的初始状态。在最初的日子里,婴儿时而是一头十足的幼兽,时而是一个纯粹的小天使,惟独不太像是一个人。然后,随着意识的觉醒,他对环境有了反应,与人有了交流,在这过程中,他身上兽性和神性的化合作用在悄悄进行着。有一天,你忽然发现,那种幼兽或天使的感觉都淡薄了,他成了一个需要你动用知识和经验来对付的家伙,一个小人儿站在你的面前了。
满月前的婴儿,经常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声音。
啾啾躺在那里,身体有了不舒服的感觉,饿了、尿了或拉了,于是发出声音的信号,那声音难以形容,混合了鼻音和嗓音,只能勉强名之为吭哧。如果无人理睬,没有及时给她哺乳或换尿布,信号就会升级,发出的声音介于呜咽和咆哮之间,活脱一头小兽。她饿的时候,真是刻不容缓,高举小拳头,使劲踢两条小腿,皱眉眯眼,小嘴张大朝一边歪,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其实不过是在焦急地寻找乳头罢了。
人的一生中,婴儿期伸懒腰最频繁,大约因为身体总处在被动的静止状态,既无聊又疲劳,伸懒腰是基本的放松运动。啾啾伸懒腰可谓声势浩大,双手如打拳似的奋勇出击,喷鼻,吆喝,鼻腔和喉咙里的声音汹涌澎湃,气吞山河。妈妈嘲笑说,像七品芝麻官升堂,地动山摇。可是,转瞬之间,偃旗息鼓,重归宁静,乖乖地依在妈妈怀里了。
啾啾自个儿努力解大便的样子简直悲壮,她大声哼着,喊着,小身子和手脚一齐用力。那时候,她非常自尊,不让人碰她,碰了就烦躁。但是,新生儿肠蠕动不好,便秘是常事,有时我们不得不冒犯她,加入她的努力。我们努力,是不停地按摩她的小肚子。她自己更努力,使出浑身的劲,扭动小身体,紧皱眉头运气。一旦拉出来,大人孩子都如释重负。
孩子幼小的时候,我们天天就是忙这些事情。我们伺候婴儿的小身体,给它喂食,替它洗澡,擦拭它沾上的屎尿,把它抱到户外晒太阳。这基本是成年兽照料幼兽的状态。婴儿是幼兽,迫使我们也回归为兽了。
迫使?可是我们是多么心甘情愿啊,在这种原始的动物状态中,有多少单纯的快乐和满足,甚至有多少单纯的哲学和真理啊。
对于现代人来说,适时回到某种单纯的动物状态,这既是珍贵的幸福,也是有效的净化。现代人的典型状态是,一方面,上不接天,没有信仰,离神很远;另一方面,下不接地,本能衰退,离自然也很远,仿佛悬在半空中,在争夺世俗利益中度过复杂而虚假的一生。那么,从上下两方面看,小生命的到来都是一种拯救,引领我们回归简单和真实。
婴儿是洁净的,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婴儿弄脏。是的,她糊了一屁股屎,但她的粉嫩的小屁股依然是洁净的。是的,你给她换尿布,替她擦洗,手上难免沾了屎,但你一点儿不觉得脏。在婴儿身上,排泄恢复了名誉,重新成为大自然的一件正大光明的事。
和父亲相比,母亲更接近兽的状态。她袒露胸膛,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的脸紧压她的乳房,母婴都沉浸在安宁的幸福中。面对这个景象,你无法不想起人类的哺乳动物亲属。这个景象令我入迷,我心中充满羡慕。男人不能体验如此物我两忘的交融,这怎么不是一个遗憾呢。
我喜欢看婴儿的睡态。
她躺在那里,深深地入睡,小脸蛋光洁,神态安详。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安和阴影。她远离人世间的一切喧闹、争斗、享乐和苦恼,沉浸在无何有之乡,把你也带往那个洁净的国度。那也许是温暖的母腹,她刚从那里来,此刻的睡眠是母腹中涅的延续。或者更遥远,那也许是一切生命的原始故乡,万有的子宫,天国,净土,一个人类渺小的感官和思维永远不可触及的世界。
刚出生的婴儿,总是在沉睡。然后,一天一天,醒的时间渐渐增多、延长,醒时也更安静了。她不是被身体不舒服的感觉从睡眠中强拉出来的,她是睡够了,精神饱满地醒来了。她睁大黑亮的眼睛,时而凝视着你,仿佛在辨认,时而凝望着空中某处,仿佛在沉思。有时候,这凝望和沉思的神态竟持续几个小时,令我不能不觉得神秘,相信她是在回忆她所从来的国度。
一个婴儿,尤其一个安静的女婴,真是一个小天使。即使天国是虚无缥缈的,我眼前的这个小天使却无比真实。她的香喷喷的小身体是多么好闻啊!婴儿小身体散发的味儿妙不可言,宛如一朵肉身的蓓蕾,那味儿完全是肉体性质的,却纯净如花香。这是原汁原味的生命,是创世第六日工场里的气息。她的芬芳渗透进了她用过的一切,她的小衣服、小被褥,即使洗净了,叠放在那里,仍有这芬芳飘出。一间有婴儿的屋子是上帝的花房,无处不弥漫着新生命的浓郁的清香。
在婴儿身上,潜伏着一个小人儿,这个小人儿天然地亲近人的环境,在人的环境中慢慢苏醒。
最重要的人的环境,是人的话语声,是语言。
啾啾喜欢周围有人声。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自个儿躺着,周围越是有大人说话,她越安静。她知道我们在近旁,很放心。一旦人声沉寂下来,她就不安了。
有些大人在婴儿入睡时屏息凝气,禁止发声,生怕惊扰孩子,他们是以自己衰弱的神经揣摩婴儿。是的,大人在与人打交道中有太多的烦恼,他提防人,人声使他紧张和不快,他会失眠,所以睡觉时要关上门,捂上耳朵,把人声挡在外面。婴儿才不这样哩,人声是安全的信号,是催眠曲,使婴儿睡得更安稳。
从啾啾出生起,我就喜欢跟她说话。从我来说,这是看她这么可爱的情不自禁的反应。我不停地喊她宝贝,用欢快的音调表达我的喜悦,吸引她的注意。我对她说随时想到的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她听不懂吗?这又有什么关系!而且什么叫懂?难道我对她说的是一些概念,因而要她也作为概念来理解吗?跟婴儿说话,语言回归到了初始状态,不复是概念,而是声调和情感。婴儿不受概念的干扰,直接倾听声调和情感,就这样领悟了语言的意义,萌生了表达和交流的愿望。
婴儿与大人交流的最初的明确征兆是笑,不是一闪而过的反射性的笑,是那种有意味的笑。在啾啾身上,这样的笑出现在出生半个月的时候。那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样对她说话,她突然笑了,露出没有牙齿的珍珠色牙龈,一次,又一次,笑容甜蜜而持续,整个小脸蛋亮了起来。
然后,这样的笑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并且显然有了回应的意味。她尤其爱听“爱”“喜欢”这些词,几乎听了必笑,从我们说这些词的语调和表情上,她一定领悟了其中包含的情感。与此同时,我们与她说话,她更注意听了,眼睛盯着你,眼中闪动着两朵小火花,小嘴不时地微微张开,有时还轻轻发声,似乎在应答。到满月后,这种领会和应答的表现更加明显,你对她说话,她望着你,也不停地对你轻声细语,显然也在“说”。
有了交流,她看你时眼中的表情就更丰富了,有时配以声音,表达出各种意思。当她尿了或拉了,她不再是吭哧,她会用更明确的方式通知你了。她眼睛盯着你,朝你轻唤几声,如果没有反应,她就朝你急切地呼唤,生气地挥动小手。你把手伸进尿布里去摸,她立刻平静了,因为她知道你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饿了的时候,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急不可待,埋头苦干,一口气吃完了事。她也许仍显得急切,可是,一到了妈妈怀里,乳头近在眼前,她就不急了。她会转过身来,朝外徐徐挥舞小手,仿佛表达满意的心情,玩一小会儿,再回头去吮吸,如此反复。她还经常含着乳头不吮吸,体会比吃更高级的快感。我庄严宣布:宝贝是在精神享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