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离开母腹,来到世上,立刻置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了。在这个环境里,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如同对其他一切人一样,孩子一开始对他们也是陌生的。同样,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也是在孩子出生时才初次看见孩子,在此之前,无论怎么想象,他们对这个孩子都不能形成一个清楚的表象。父母和孩子之间当然有着血缘的联系,但是,孩子出生的那个时刻,却非常像是一种陌生人相遇的情境。
然后,在朝夕相处之中,父母和孩子之间开始了一个相认的过程。这个过程对于父母也是存在的,生活中突然闯进了一个新生命,自己突然成了这个新生命的父母,需要相当时间才能摆脱做梦似的恍惚感和不真实感。不过,孩子似乎是更主动的一方,她用她对你的接受、依赖和信任引领着这个相认的过程。有一天,你忽然发现,当她喊你爸爸妈妈时,你是如此理所当然地应答,你做父母的感觉无比踏实,仿佛天老地荒就已经是她的父母了。
婴儿和父母相认的第一步是凝视。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在世间万物中,新生儿最喜欢看的是人脸。当然,首先是父母的脸,因为父母的脸不但是她最经常看见的,而且在她面前是最有表情的。孩子被人脸吸引,主要是被脸上的表情吸引。啾啾出生十来天时,我就发现她非常注意看人脸了。我把她抱在怀里,对她絮叨,她会盯着我的脸看。如果竖抱,她还会仰起小脖子,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仿佛是为了看得清楚一些。不过,盯看的时间还比较短,就几秒钟吧。
第二个月,盯看的时间长了,看得更专注了,真正是在凝视。我抱着她,或者她躺着,我俯身看她,她便久久地凝视我,仿佛在端详,在辨认。当然,我也凝视她,我们的眼神相接,相看两不厌。和婴儿互相凝视的感觉是奇特而令人入迷的,心中充满了宁静的喜悦和莫名的感动。
和大人相处,是不可能有这种体验的。大人和大人之间似乎不宜长久地对视。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眼神的表达和解读包含了太多社会性的含义。如果要表达欣赏、感激、友善、默契等等,会心的一瞥足矣。一个大人被另一个大人长时间地盯视,心里会起反感或恐慌,因为那多半是质疑、审讯、挑衅的表示。两个大人互相长时间地盯视,则多半是一种仇恨的较量。大人之间需要有距离感,长久的盯视破坏距离感,成了非礼和冒犯,所以不适于表达正面的情感。唯一的例外是热恋中的情人,暂时没有也不需要距离感了,才可以无休止地眉目传情。
接着,在婴儿对父母的凝视中,逐渐有了明确的丰富的含义。她已经认识你,知道你是她最亲的人,看见你就高兴地笑。
啾啾躺在小床上,我到她身边,她看见我,笑了,不出声地笑,笑得很甜。从半岁开始,她常常会这样笑,当我与她小别后又出现之时,她就用含笑的眼睛看着我,笑得那样会心,仿佛在告诉我,她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爱她,知道我和她之间的无比亲密的关系。
有时候,我和红外出上班或办事,晚上回家,啾啾看见我们,笑得那样欢。分别了一整天,别后重逢,她真正是惊喜,是由衷的喜悦。你会感到,在这一整天里,她不知怎样想念你呢。
那些日子里,最让我感动的是啾啾看我的神情。她眼中的会心的笑,如朵朵鲜花盛开在我的草地上,把我的心装饰成了一座春天的花园。
当孩子用含笑的眼睛凝视你时,她实际上已经在无声地呼唤你,喊你爸爸妈妈了。然后,不用多久,无声的呼唤就变成了有声的呼唤。
让我回到第八个月啾啾喊我爸爸的那一天。那是一个下午,我们准备带她去看望一个朋友,正给她收拾行装。她仰躺在大床上,看着我,下嘴唇略朝里收,试图发声。我和红听得真切,她在发出几声pa的清辅音之后,响亮地喊出了“爸爸”。她始终看着我,越喊越清晰,越喊越响亮,越喊越连贯,“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我抱起她,她依然喊了又喊,并且拿眼睛看我,完完全全是有意识的。有时候,“爸爸”的前面带着ha的音,听起来像是喊“好爸爸”。她喊了总有一二十声吧,真是“喊”出来的,一连串响亮的爆发。
我的激动和感动无可形容,我哭了。红和外婆在旁边,我听见她们悄悄议论,说我的命太苦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们显然想到了妞妞,那个一岁半就离我而去的我的第一个女儿。在去朋友家的途中,我开车,这时才发现哭过的眼睛十分疲劳。红抱啾啾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宝贝一路上不断用声音呼唤我,有时还伸出小手拉我。红说,自从喊了爸爸后,啾啾与我更亲了。我说,也许吧,有了一种新的沟通。红说,她不嫉妒,她为父亲与女儿之间的情意而感动。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教堂里,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彼此确认对方是妻子和丈夫,这是一个神圣的仪式。一个孩子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唤做爸爸和妈妈,这呼唤出的第一声,没有也不可能举行任何仪式,但是,在我看来,其神圣性丝毫不亚于教堂里的婚礼。
一个男人使一个女人受孕,似乎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可是,仔细想想,这个孕育出来的小生命,是多么漫长而复杂的因果关系的一个产物,它的基因中交织着多少不可思议的巧遇,包含了多少神秘的因缘。泰戈尔写道:“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一个小人儿就更是如此了。也许有人会说,这不过是上帝在掷骰子罢了。不错,但是,每掷一次骰子,都是排除了其余无数可能性而只确认了一种可能性,亘古岁月中一次次的排除和确认,岂不使得这最终的确认更具有了一种命定的性质?在大自然的生命谱系档案中,这一对父母与这一个孩子的缘分似乎早已注册了,时候一到,这一页就会翻开。
让我换一种方式来说。一个新生命的孕育和诞生,是一个灵魂的投胎。在基督教的天国里,或者在佛教的六道中,有无数的灵魂在飞翔或轮回,偏偏这一个灵魂来投胎了。这一个灵魂原可以借无数对男女的生育行为投胎,偏偏选中了你们这一对。父母和孩子的联系,在生物的意义上是血缘,在宗教的意义上是灵魂的约会。在超越时空的那个世界里,这一个男人、这一个女人、这一个孩子原本都是灵魂,无所谓夫妻和亲子,却仿佛一直在相互寻找,相约了来到这个时空的世界,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组成了一个亲密的家,然后又将必不可免地彼此失散。每念及此,我心中充满敬畏、感动和忧伤,倍感亲情的珍贵。
啾啾出生后不久,有一天,红对啾啾说:“我怎么会当你的妈妈的呀?”又转过脸对我说:“啾啾怎么会选中我当她的妈妈的?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我感谢啾啾。”
我说:“这是你想过的最深刻的哲学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啾啾在四岁时有一个解答。她问妈妈:“妈妈,你小时候不认识爸爸吧?”妈妈说是。她又问:“爸爸也不认识你吧?”妈妈仍说是。她接着编起了故事:“有一天,你见到了爸爸,说:‘哈,你不是啾啾的爸爸吗?’爸爸也说:‘哈,你不是啾啾的妈妈吗?’你们就认识了。”
大自然和上帝都同意这个答案:孩子是男女之爱的目的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