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堡大学邀请我担任半年客座教授,当时啾啾才九个月大,我当然不能扔下母女俩这么久,便要求一家三口一起去,否则我不去了。当年我出国的机会并不多,此前也就去过一次德国,放弃这个机会未免可惜。但是,孩子幼小时,决不和孩子长久分离,这是我心中压倒一切的呼声。我想得很明白,无论对我还是对孩子来说,这一段时光都至关重要,又稍纵即逝,长久分离所造成的损失不可弥补。当社会性欲望和生命本身的需要发生冲突时,我只听从后者,不会有任何犹豫。好在邀请方很理解我的心情,费了不少周折,终于让我们一家同时成行。
事实上,我们在海德堡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陌生的国家和城市,没有亲朋、社交、娱乐,天天一家三口过着相同的日子,不折不扣是隐居。不过,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对啾啾来说更没有什么不好。在一周岁前后的半年里,她得到了在国内不可能得到的两样好东西,一是妈妈的全职照料,二是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那些日子过得特别单纯,在德国这座最美丽的城市里,藏着我们一家平凡而珍贵的亲情记忆。
想起海德堡,最先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这样一个镜头:我在办公室里用功,门开了,一个一岁的胖娃娃兴致勃勃地走进来,那模样结实而活泼,直奔我身边,她的妈妈则总是故意迟一步,让爸爸和女儿获得一个单独会面的典礼。这意味着我该休息了。如果在中午,该是我们共进午餐的时间了,红把带来的面包、肉肠、水果之类摆放在办公桌上,办公桌成了餐桌,而啾啾就坐在这个餐桌上,仿佛也是我们的一道点心。如果已是晚下午,则是我们该一起回家了。在回家前,我们多半会去一个小超市,买明天的或者够两三天吃的食物,然后,我和红推着童车,背着食物,气喘吁吁地爬几个连续的陡坡,踏着暮色回山上的住宅。
我忘不了的还有这样一个镜头:欧共体的一个组织在海德堡大学举办讨论会,我应邀在会上做讲演。我开讲不久,会场上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爸爸”。我边讲边朝发出喊声的方向扫了一眼,只见红抱着啾啾坐在靠门口的后排椅子上,她们的眼睛都望着我,她们的形象无比鲜嫩可爱。这个景象只出现了片刻,却永久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了。事后红告诉我,她是想来给我照相的,没想到刚坐下啾啾就喊爸爸,赶快起身走了。
在海德堡,隔不多远就有一个儿童游戏场,安装着游戏设施,供孩子们玩,也使孩子们有机会互相交往。红每天都带啾啾到附近的游戏场玩一两个钟点,对此事极认真,说是为了培养她的开放性格。啾啾刚到德国时,胆子相当小,有一回,一位德国同事的女儿,和她同岁,还比她小几天,朝她大吼一声,她就吓哭了。游戏场的历练确实有效,下面是我“偷窥”到的情景——
在游戏场,只见她小小的人儿,晃着胳膊,自个儿走过来,走过去,东瞧瞧,西逛逛,一副自信又自在的样子。她有意避开红,不要她跟着,听见她呼唤,便瞥一眼,立即朝别的方向走去。一个比她大许多的女孩正在玩秋千,她径直冲过去,仿佛要与人争夺,吓得那个女孩落荒而逃,扑向妈妈怀里。可是,她自己并不会玩秋千,得胜后就离开了。女孩重返秋千,她则故伎重演,这次得胜后便席地而坐玩起了沙子。一个小男孩在啃面包,她盯着人家手里的面包,一步步走近,也是要争夺的架势。红赶紧扯了一块面包给她,她的确饿了,急急地啃了起来。
红看见一个镜头,兴奋地告诉我:一个两岁上下的小男孩去吻一个小女孩,把女孩碰倒了,他又弯腰去吻,女孩大哭,周围的大人包括家长们都笑了。
忆海德堡,最忆自然是那座著名的城堡了。
我们的居所离城堡很近,步行只需十来分钟。多半是在黄昏,游人已经散尽,我们推着童车,去那里享受如同自家后花园一般的宁静和闲适。城堡花园的大草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这里那里有一棵或几棵伸展着茂密枝叶的大树。草地经常修剪,刚刚割过的草地上弥漫着浓郁的草香味。
我的记忆中的城堡,其中总有啾啾的身影,古老的城堡和宽阔的草地把她的身影对照得格外幼小。她在草地上学步,穿一袭红衣,万顷绿中一点红。
啾啾多么幸运,在这样美丽而广阔的地方学会走路,走向美丽而广阔的人生。
我们住在山上,住宅近旁有一片很大的树林,我们经常带啾啾去那里玩。那里地势起伏多变,树阴蔽天,野趣十足,环境也极幽静,我们几乎没有遇到过别的人。最好的时辰是雨后,空气清新极了,浓郁的树叶味扑鼻而来,混合着脚下厚厚的腐烂着的落叶的气味,非常好闻。树林里有许多蜗牛,外形及大小都和法国的菜蜗牛相似,跟着妈妈寻找蜗牛是啾啾的一大乐趣。
晴朗的日子,我们经常带啾啾到内卡河边玩。沿内卡河北岸朝西,那一段地势平坦,河床宽阔,河滩上栖息着成群的鹅、天鹅和野鸭。岸边的草地,翠绿的一大片沿河伸展,看不见尽头。鹅和天鹅不怕人,纷纷来到草地上。啾啾也不怕它们,站在鹅群中间,一会儿去追这一只,一会儿去追那一只。突然响起了一片拍打翅膀的声音,只见鹅们纷纷跳进河里。一只狗灵巧地在草地上来回飞跑,追逐那些落伍的鹅。它在执行自己的职责,定时上草地吃草的时限已到,应该让鹅们回河里了。
很平常的景象,可是又多么奢侈。中国的城里孩子与大自然是隔离的,对大自然是陌生的。海德堡也是城市,但依山傍水,山林和河域的自然生态保护得非常好,使人感到城市就在大自然之中,是和大自然长在一起的。惟有亲近自然,孩子才能健康生长,环境和生态保护首先是儿童的福音。
在国外的半年中,我们推着童车走了德国和欧洲的若干城市,所到之地有魏玛、维也纳、萨尔茨堡、慕尼黑、图宾根、巴黎、罗马、佛罗伦萨。
在欧洲,乘火车旅行是一件方便而又轻松的乐事。我们带着刚一岁的啾啾长途旅行,可是在交通方面没有感到任何不便。无论火车还是公共汽车,车的地板与站台的高度都非常接近,因而推着童车上车毫无障碍,车上则往往留出了专门放置童车的空间。
回忆旅行中的啾啾,我的眼前闪现了这样一些片断——
在维也纳寻访弗洛伊德故居,下了地铁,红向两位男性老人问路,其中一位指点了路径,然后指着啾啾风趣地问道:“她也知道弗洛伊德?”啾啾当然不知道,但是,她今后可以得意地告诉别人的是,妈妈在这位伟人的故居里给她哺了一回乳。
在萨尔茨堡,从玛利亚教堂下山,在山腰上的一家餐馆里,母女俩向我庆贺生日。她手里举着三朵小野菊,妈妈说:“啾啾,把花献给爸爸,祝爸爸生日快乐。”她把花一朵一朵递给我,我幸福地领受,然后一齐奉还给她。窗外,是美丽的草场和落日。
在慕尼黑的英国公园,草地上散布着裸晒者。妈妈先把她脱光,放在草地上,她快活极了,在草地上自由奔走。然后,妈妈说:“你也脱吧,和宝贝合影。”我欣然从命。
巴黎,在塞纳河边,在拉丁区的街头,在卢浮宫,在所到的任何名胜古迹,她掀开妈妈的衣襟,展示妈妈的乳房。我们住在越胜家里,越胜看不下去了,挖苦说:“挺好,等将来啾啾放学回来,撂下书包先来吃奶。”我们终于下了决心,让她在一岁两个月时断了奶。
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正逢教皇保罗二世接见群众,在发表演讲。她安静地坐在我的膝上,和爸爸妈妈一起聆听了十多分钟教皇的演讲。
古罗马广场,Karacalla大浴场,斗兽场,许多的宫殿、教堂,许多的古迹、断垣、废墟,啾啾活泼的小身躯在其中伫立、穿行。我默默地向历史致敬。
在海德堡居住,在欧洲旅行,啾啾经常是快快乐乐的。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出了国,但是,她不会感觉不到空气的洁净和景色的美丽,也不会感觉不到人们对她的友好态度。推着童车走在路上,不时可以看见她笑着拍手或挥手,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必能发现某一个正在向她微笑和招呼的老外,他们在越过她的爸爸妈妈进行交流。
游历欧洲后,我们即从法兰克福乘机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