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啾啾醒来,在床上自言自语:“贝贝,小贝贝。”我问:“小贝贝是谁?”她答:“一个人。”我吃惊得不敢相信。接着,她看见我穿着针织内衣,而不是平时常穿的衬衫,指着说:“你怎么穿上这个了。”我更是吃惊得不敢相信。我一定是听错了吧?
这是一岁七个月的啾啾,一个袖珍娃娃的模样,声音还那么稚嫩,却会说出许多语义、语法、语气都准确的句子,令人不能不生出奇异之感。
在啾啾生长的过程中,幼儿的语言表现常常引起我的惊奇,我记了大量笔记。我读过皮亚杰研究儿童的语言和思维的专著,感到有两点不满足。其一,他的主要观察对象是六岁及六岁以上的儿童,忽略了幼儿阶段。事实上,从一岁半开始,幼儿的语言发展就进入了活跃期,也许正是在六岁前的阶段里,儿童的语言具有区别于成人的最鲜明的特点。其二,他的注意力放在语言的功能研究上,据此把儿童语言区分为自我中心的语言和社会化的语言,而将前者断为儿童语言的特征。事实上,儿童语言是极为丰富的现象,与成人语言比较,除功能之外,还具有许多别的特征,同样值得注意。
我不是专家,本书的任务也不是做理论研究,我在这里只是把所积累的感性材料加以整理,或许可供相关专家参考。
从一岁半开始,幼儿的词汇量迅速增加,对组词造句发生了浓厚兴趣。这个时候,父母如果多和孩子做问答游戏和练习,能起有力的推动作用。
红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我常常听见母女俩玩对口词,啾啾对答如流:饭饭——吃的,灯灯——亮的,狗——汪汪缮红还不失时机地向她提问。早晨,她没有看见我,问:“爸爸呢?”红说:“在工作。”她问:“阿姨呢?”红说:“在做饭。”红趁机问她:“妈妈呢?”她见妈妈在穿衣,回答:“在起床。”问:“宝贝呢?”她答:“在这里。”然后,她自己总结道:“爸爸玩电脑,阿姨做饭饭,妈妈在起床,宝贝在这里。”
她做造句练习非常主动。有一天,我们醒后在床上玩,红说:“我们一家人都在床上。”她听见了,马上说:“爸爸在床上,妈妈在床上,宝贝也在床上。”
这种造句练习同时也是思维训练,包含着对一般与个别、共性与差异的理解。她乐此不疲,一直延续到两岁多,所造的句子越来越具有认知的内涵。比如说,我上厕所,她在卧室里喊:“爸爸,你干什么呢?”我回答了,只听见她接着发表议论:“妈妈是坐着尿,爸爸是站着尿,宝贝是把着尿。”概括得十分准确。有一回,她对妈妈如此概括全家人的职责:“爸爸要工作,妈妈要上班,小燕要洗碗,我要背唐诗。”其实她很少背唐诗,这么说只是为了凑个整罢了。还有一回,妈妈唤她“心肝”,她由这个词发挥,说:“妈妈是心妈,爸爸是心爸,宝贝是心宝。”通过造这类有节奏的排比句,她无疑感觉到了语言的快感。
孩子一岁多时,有限的词汇量尚不足以表达比较复杂的要求,观察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寻找表达的方法,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早晨,啾啾醒来,在床上喝奶。一会儿,她说:“妈妈,喝奶。”她已经在喝奶,妈妈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立刻把奶瓶举给妈妈看,补充说:“妈妈帮忙喝奶。”原来,奶瓶里的剩奶不多了,她要妈妈帮她把奶瓶竖一竖,以便能喝到。
她穿着袜子站在地板上,我想给她穿鞋,她不让,说:“宝贝穿。”她从地板上捡起自己的一双小皮鞋,走到一堵窄墙前,放下鞋子,鞋尖对准墙壁,整齐地摆好。然后,双手扶着窄墙的两侧(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到窄墙前),把一只脚伸进一只鞋里。可是,脚后跟卡在鞋外了,于是,她拖着一只鞋,手拿另一只鞋,走到妈妈面前,说:“妈妈帮忙。”妈妈误解了,要帮她穿另一只鞋,她叫了起来:“宝贝自己帮忙!”我一直在旁观察,知道她的意思,说:“是不是脚后跟在鞋子外面了?”她赶紧点头,说:“妈妈帮忙。”神情立刻轻松了下来。
在一家饭店吃饭,妈妈对她说:“你去让那个阿姨把音乐打开。”然后观察她怎么做。她跑到服务员面前,望着她,响亮地喊了一声“阿姨”,然后朝音响跑去,一边说:“看看。”用这个方法转达了妈妈的要求。
满两岁后,一个显著特点是能够理解和表达比较复杂的语法了。
她站在那里,自己突然说:“小兔说我是小兔。”我估计是在转述她看或听的故事,发现这是练习人称代词的好机会,便问她:“那宝贝会怎么说呢?”她答:“宝贝说我是宝贝。”然后,问她爸爸、妈妈、姐姐会怎么说,都正确。再问:“爸爸对宝贝会怎么说?”答:“爸爸说你是宝贝。”宝贝对爸爸呢?“宝贝说你是爸爸。”爸爸对妈妈会怎么说宝贝呢?太绕了,她听不明白,我慢慢地重复一遍,她想了一会儿,答:“爸爸说她是宝贝。”
妈妈说:“啾啾是好孩子。”她说:“不是的,是小坏蛋。”妈妈问:“谁说啾啾是小坏蛋?”她答:“周音序说啾啾是小坏蛋。”我在旁听到,注意到她有意避免了“啾啾说啾啾”这样别扭的表达。
红叹息:“整天侍候你,整天折磨你!”她是故意把主语和宾语模糊掉了。啾啾十分警觉,立即追问:“谁侍候我,谁折磨你?”
两岁时语言表达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准确。
看电视里的奥运会,她喜欢看跳水。我问她:“你会跳水吗?”她答:“不会,我会下水。”我笑了,可不,她不会游泳和跳水,但下过水,这个“下”字用得准确。
她用一根手指去勾一样玩具,勾到手后,叹道:“我终于钓起来了。”这个“钓”字也用得准确。
小燕带她去美美家,回来时,我想知道是否还带她去户外了,问她:“宝贝去美美家了还是去外面了?”她答:“从美美家去外面了。”全面、准确而简练。
朋友们在怀柔玩,住农家大炕,男女混住。红说:“男女杂居。”她跟着说:“男女杂缮”说不出来了。红试图替她换一个易懂的说法:“男的和女的缮”正琢磨用什么词,她接上了:“分不清。”
她善于选择准确的词。看见一种颜色,她说:“淡棕色。”我从塑料纸上撕药用胶布,她说:“很难揭。”都是我一时想不出的。
我带她在院子里采野草,要给兔子吃。院子里有许多人工种植的草,却不易见到野草。她有点着急,问:“哪儿是野草,是自己长出来的草呀?”她说出了对“野草”这个词的正确理解。
妈妈带她在商场购物,买好了东西,她问:“交钱的地方在哪里?”妈妈没有回答,她又问:“款台在哪里?”闻者皆吃惊而笑。
为了准确地表达一个意思,她常常自己造词。
她和妈妈在浴盆里一起洗澡,她给妈妈淋水,妈妈也给她淋水。她告诉妈妈:“我们两个对洗。”
她手上有一个小伤口,非常小,只是一个点。妈妈说:“小伤口。”她马上纠正:“小伤点。”
我们在谈论某人的龅牙齿,她指着我说:“你是平牙齿。”看见我在吃炸馒头,她说:“你吃炸馒头,我吃鲜馒头。”这都是她自己组造的对应词。
我和她在附近小区玩滑梯,那滑梯是水泥材质的,很粗糙,坐在上面必须用手协助才能往下移。我说:“这算什么滑梯呀。”她马上说:“是粘梯。”自造的反义词,多么准确。
她自己造形容词,说她的一件粉红色衣服是“粉艳艳的”,儿童乐园里包裹地板和护栏的皮料是“皮绒绒的”。
幼儿是小小语言学家——这绝不是一句戏言,我也绝不是单指啾啾。我在许多幼儿身上观察到,幼儿对于用词的准确性不但敏感,而且极其认真,发现谁用错了词,每每不肯放过,要加以纠正。
啾啾拿起一张纸,上面有我用电脑打印的红的画像。她说:“妈妈。”我问:“谁画的?”她答:“爸爸印的。”她没有顺着我的问话说“画”的,而是说“印”的。
她给玩具娃娃喂牛奶,我问:“娃娃吃了吗?”她扭过脸来瞪我一眼,强调地说:“喝了!”纠正了我用“吃”字的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