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小年第一次生病,那时她四个月。我自头至尾,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病的。只是有天,她突然有点儿干呕,不严重。我猛翻《育儿百科》和其他育儿书,半信半疑、主要是为自己宽心作了如下结论:她可能吸了空气进去。
要么上火了?中国人难免觉得上火是万恶之源,于是给她喝了一小杯金银花露:奇效,立刻腹泻,便便呈黄绿色。我赶紧上妈咪爱,不见好转。我慌神了,当即抱去最近的三甲医院检查,还专门带了一团有她大便的纸尿布。在医师诊台上摊开的时候,能看出医师苦笑了一下。他说不需要治疗,吃点儿思密达就好。
中午刚到家,她就发起烧来:38.8度。我的心情,五雷轰顶都不能形容其万一。兴师动众,穿过整个京城去儿童医院,验血,血相证明有炎症,大便还是没问题。但医生说:“纸尿布上的大便怎么能做数?”
她吃过药沉沉睡去,我多少松一口气。但药性一过她便哭着醒来,小小滚烫的身体不安地扭来扭去,哭声比什么都尖利刺耳,让我心碎。腹泻越演越烈,大便已是绿色脓状物和水。天没亮,我就披头散发,抱着她去儿研所挂急诊。结论跟儿童医院相仿:有炎症,但不到痢疾的程度。问过我们正在吃的药,认为并无不妥,遂也不再开药。只说:“这几天要观察,孩子的大便要每天送检,看白血球情况。”
我说:“啊?每天带她过来吗?可是我不知道她几点钟大便呀。”我脑海中,已经虚构出我抱着她坐在医院大厅里的场面,苦母孤急诊,饥寒交迫,贫病交加……
医生指指墙上的纸条,写着“送便须知”:一:如大便有泡沫,取泡沫处大便;二:用尿检杯或干净玻璃杯盛大便。尿布或纸尿裤上的大便无效。送检大便不要接触其他东西,污染无效;三:冬天,半小时之内有效;夏天,20分钟之内有效。逾时无效。我家离这里,差不多也就20分钟车程。我立刻在窗台上抓了一大把量杯。
到下午,小年的烧慢慢退了,人还萎靡,我拿出所有拨浪鼓、一捏会哇哇叫的小狗、摇铃逗她,她只冷淡地看一眼。稍一皱眉,我们赶紧心领神会给她把便便。我端着量杯找不准正确位置,嗤啦一声喷了我一手,我慌慌张张想再把手上的挪到量杯里去,被人大喝一声:“都污染了,还能用吗?”
再等一泡屎吧。我暗自期望:用了这么些药,也许能好呢,等不到我也不会失望。可是两个小时后,又来了。我蹲在地上,稳稳地举着量杯,对得很准,她拉满一杯,我意犹未尽,又接一杯——万一不够检呢?虽然我明知道医生只刮取非常少、非常少的一点点。
我从昨天起就没换过衣服,此刻,捧着我珍贵的量杯(外面罩了一层塑料袋),蹬一双平底鞋,就开始生死时速,一路狂奔。
我冲进电梯,里面有人。呀,邻居们不会闻到异味吧。我心虚地把平端着的手放低一些,又自我安慰:没事,新生儿的便便完全不臭,只略有腥气。现在我的宝宝,母乳、牛奶混合,加一点点辅食而已,也确实不臭。
电梯门一开,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不让任何人。我是个没教养的女人,我知道。我在烈日下,拖着产后不及复原的胖大身体奔跑。一转出小区门,就看到路边停了辆出租车,一位拖着箱子的先生正在开门。我气喘吁吁地大喊:“先生你能让我一下吗?我要去儿研所,我孩子病了。”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松了手。我跳上车,来不及向他说一句谢:先生你带着行李,是赶火车还是飞机。愿你一路顺利,桥梁都坚固,隧道都光明。永不误点,永不遇到机场管制。
司机显然听到我那一句话,难免问长问短:“几岁了?哪里不舒服?”我全无心思又不好不答,他随即开始讲他孩子的童年生病经历,气定神闲:“其实没事儿,人吃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
我在每一个红绿处坐立不安。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司机安慰我:“雅宝路就是这样,看着灯多,其实快,这块儿不怎么堵车。”我紧闭嘴,在心里数着红灯的倒计时,恨不能扭开车门,像好莱坞电影女主角一样,一路杀奔过去。
手心热乎乎,我想把量杯放座椅上怕洒了,又担心手心的热度让它失效。只能用两个手指,小心地捏着它们的边缘。另一只手的三个指尖在下面托着。车身的每一摇晃,我都一阵心惊肉跳。
车到医院了,司机还慢条斯理按表、打单、找钱,我哪里还耐得住性子,一句:“别撕发票了。”开门下车。倒是司机,在我后面一直喊:“慢点儿别着急,看着车……”
这一趟,18分钟。量杯递出去之后,我才甩了甩已经僵透的双手。
三天里,我捧着药盒这样冲过去六次。第四天起,医生说两天送一趟就好。最后一趟是第八天:大便里面没有白细胞了。
我到此刻,仿佛才听见蝉声满耳,热烈的夏之颂歌。北京六月,其实很热,又少荫凉,我永远不记得带伞或者帽子。我在长椅上小坐了一会儿,看看自己那双丑到爆的平底鞋,小腿和脚底都酸痛得近乎不祥。不时有小宝宝哇哇大哭着,从我面前抱经,我不忍看他们胀红的小脸以及额头上的针孔胶布。
到底这一场病,怎么来的呢?是金银花露的错,抑或如老人们所说,还是我太急着用抗生素,让肠道菌群更紊乱,抑或如老人们所说:根本我就不该第一次抱去医院,没病也传染上了。
只是,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生的隐喻:人吃五谷杂粮,哪儿有不生病的。三个月,她开始加辅食:蛋黄,蛋羹,米粉,肉粉,果泥……舌尖上的新鲜诱惑,势必伴随着肠胃的全新感受,还不用说那些买一赠一的病毒细菌们。最好的美味,也需要适应期,总得有一次适应、不驯与煎熬。
而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总乐意为她料理,为她鞍前马后,为她,在烈日下,小心地捧着两砣大便,跑来跑去。感谢所有热心为我让路的人,我是一个送屎去的妈妈。
而我四个月的小女儿小年,已经浑然忘记生病这回事,每天咯咯地笑,长出了第一颗亮晶晶的牙。 作者/叶倾城 编辑/熊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