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禾,这是什么?”
我手里拿着一个皮球问他,他听不见,他就在我身边却听不见,眼神看着远处。我强行把他的小脸掰过来面向我,把皮球放到他眼前,再问:“喜禾,这是什么?”这次他好像听见了,但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蹿出一个小男孩,骄傲地说:“叔叔,我知道,问我吧!”
小男孩看上去比喜禾大不了多少,长得聪明伶俐。他的聪明伶俐其实我早已领教过了,自打我进了这个游乐场,他就如影随形。我教喜禾玩沙漏,喜禾把沙子倒进了衣领,而这个小男孩玩沙漏就像一个小小科学家;我带喜禾荡秋千,喜禾屁股还没坐上去就已经从另一边滑了下来,而这个小男孩就在我们旁边荡,越荡越高;我教喜禾蹲三轮,三轮把喜禾的脚卷进了轮下,而这个小男孩骑着另一辆三轮围着我们耍杂技。每次我拿着一样东西问喜禾,这个小男孩都会冲出来伶牙俐齿地抢答了。老天爷生怕我不知道或者忘了自己儿子是个自闭症患者,于是体贴地给我安排了这么一个小使者,提醒我、鞭策我、敲打我——给你看看真正的小孩应该是什么样的!
此刻,这个小男孩就在旁边,等着我问他,然后骄傲地说出答案。也许是想得到我的表扬,“你看这个小哥哥多厉害,你跟他比简直就是一根木头。”但是我现在不想牺牲儿子去成就他的骄傲,所以我对他说:
“滚蛋!”
他走了,一步三回头,颇不服气。虽然走了,但依然在远处看着我们。我能感觉到。
是的,我儿子三岁了,他什么都不会。奶奶打电话过来要跟他说话,他抓过电话就往嘴里放;下楼梯,他脚是往前迈了,但眼睛却看着天花板;他饿了不会说饿只会哭;他不会叫爸爸也不会叫妈妈只会一天到晚叫火车;他不会跟小朋友玩,他不会玩玩具,他不会吹气球,他不会语言交流,他不会提示尿尿,他不会老老实实地坐一会儿,他不会唱歌不会背唐诗,他不会打滑梯不会跳……他不会的事情多了。多到我都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会的。
那么,他会什么呢?
对了,他会吃电话;下楼梯时眼睛会看天花板;见到爸爸他会叫火车;他会把电视机推倒;马路上他会直接朝飞驰的卡车跑去;打滑梯他会横着下;他会抠插座眼、会把屎拉在裤子里,他会打碎杯子,他会把垃圾桶掀翻,他会舔电线杆,他会把门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再打开,他会吃手能摸到的任何东西……他会的事情太多了,我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老天爷,限制一下他的能量吧。
我有时看到那些普通的孩子,还真让人生气。比方荡秋千,才两岁的孩子啊,居然不用爸妈帮扶,自己一人就玩得挺好的还不会掉下来,真让人生气。看到他把秋千荡得那么高,我想要不要晚上来一趟,在秋千的绳索上割几刀。小孩们在湖边捞小鱼,他们的父母居然能悠闲地远远站着,而不用担心小孩跳进湖里,顶多说一句“别靠得太近”,奇怪的是,那些小孩听到这句话之后还真的会退后几步,真让人生气。所以我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把湖边的石头松动几块。一个小孩子在骑单车,看到前方有汽车过来,居然老早就停下来退到路边避让,而不是向汽车冲过去,这也让人生气。我应该跟那个汽车司机认识一下,下次开车前劝他多喝几杯酒。几个小孩在楼下捉迷藏,小女孩居然知道藏起来,小男孩居然还知道去找,这也让人生气。他们既然爱捉迷藏,我应该给他们挖个藏身之地,只进不出。
我承认,我的念头邪恶了。我也承认,我确实有过这些念头。我禁不住会有这些念头。你不能禁止我有这些念头。
我念头多着呢,有一天看到儿子用手指头在抠插座眼,我当即就想,我应该去把插座孔弄大一点,以便让他的手指能完全伸进去。
小男孩一直在观察着我们,看喜禾不会什么接下来还有什么不会。如果他的愿望是喜禾不会,那今天一定是他丰收的一天——喜禾不会的太多了。尽管如此,我认为总有些事是喜禾会而他不会的,哪怕一件。是什么呢?
环顾游乐场,所能看到的事物,都已经证明过了——
骑车?不会。
荡秋千?不会。
沙漏?不会。
拍皮球?不会。
打滑梯?不会。
跷跷板?不会。
蹦蹦床?不会。
……
我绞尽脑汁想,究竟有什么是喜禾会而他不会的呢?一定会有。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喜禾用舌头在舔滑梯。
我对小男孩说:“你看小弟弟会舔滑梯,你会吗?”
小男孩说:“滑梯脏,不能舔的。”
我说:“谁说不能舔?”
小男孩说:“妈妈说的。”
我说:“放屁。你看着—— ”
最后我跟喜禾两人一起舔滑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管他呢,世界上毕竟有了一件喜禾会而别的小孩所不会的事情,值得开瓶酒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