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喜欢“海底世界”。“海底世界”有鲨鱼有海豚,有海狮有虎鲸……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海底世界”门口有一片小坡地,那才是他的至爱。第一次带他去“海底世界”,整个过程,他几乎就没看过一眼鱼,完全没兴趣。以我对儿子的了解,只有一种情况下他才会看——把它们全风干做成鱼干片。
那天是周末,很多家长都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海底世界”增长见识,有个小男孩比喜禾大不了多少,游览过程中不停地问他爸:“这是什么鱼?”“世界上有多少种鱼?”“鱼会叫吗?”“为什么这条鱼是透明的?”……爸爸很有耐心,一一解答:“全世界有三万多种鱼,咱们中国有两千多种”;“游得最快的鱼是旗鱼,每小时能达到一百二十公里”;“鱼没有声带,但也能发出声音,因为它们身体里面有个鳔……”这个爸爸很博学,昨天晚上估计没少做功课。
这种无所不知的父亲形象曾经是我的梦想,有段时间我也做了不少功课。当我得知儿子是自闭症时,我有很多反应,其中一个反应就是:完了,我储备的那些知识白瞎了。就像一个学生熬通宵复习功课,次日得知不考了——沮丧难以言说。
在“海底世界”,我儿子一个问题都没问我,反之妻子问了很多:“还看吗?”“这就走还是再看一会儿?”“我们真的还看吗?”——妻子的问题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我不屑于回答。我们闷声往前走,妻子又问了:“你说他怎么就对‘海底世界’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呢?”终于有个有点难度的问题了,我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问题,回答说:“因为他患的是自闭症。”
后来看到喜禾实在没兴趣,我就说算了,不看了。我对鱼也没什么兴趣——它们又没有美腿……还没胸……腰还行。
一出“海底世界”,喜禾就兴奋了——出口处有块小坡地,那是他的至爱。他冲向那块坡地,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心醉神迷,乐此不疲。“海底世界”的对外宣传是这么写的:“……带您漫步海底,亲眼目睹两万多尾形色各异、近在咫尺的海洋生物。经验丰富的潜水员和巨大凶猛的鲨鱼嬉戏,小巧玲珑的海马在缤纷的珊瑚丛中穿梭……”我认为他们介绍得不够全面,还应该补上一句,“——除此之外,‘海底世界’还有一条让你心醉神迷乐此不疲的小坡道。”
我们也累了,索性由他在坡道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海底世界”的门票不便宜,我应该去找工作人员理论——那些鱼我儿子一眼都没看,为什么不能退票?因为心疼门票费,一直在盘算如何才能这把笔损失补回来。来“海底世界”的游客都是一些对陌生世界有强烈好奇心的人,所以我在想,要不要上去向那些游客推荐——“海底世界”很神奇,有一个比“海底世界”更神奇的——来自遥远星球的孩子,你们想不想看?
我们去过这么一次“海底世界”后,之后将近一年都没再去。妻子多次想带儿子去“海底世界”看看,我都没同意。我说:“其实我们小区那块坡地也不错,不一定要去‘海底世界’。”
事实上也如此,如果非得说小区那块坡地跟“海底世界”那块坡地有什么不同的话,我只能说——“海底世界”那块坡地上的痰更多。
有一天,妻子独自带着喜禾又去了“海底世界”。中间还给我打了个电话,听得出来她非常激动,“你知道吗,喜禾对鱼有兴趣了,他看鱼了,什么鱼都想看,还主动跟我说——鱼;他还学着我拿面包喂鱼……”当时我在咖啡馆写东西,听妻子这么一说,激动不已,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
据说人临死前,往事会像放电影一样,成片段地在脑海中浮现……妻子在电话里描述儿子在“海底世界”的表现这一段将来是否会出现在我脑海中,难讲——除非之后喜禾能给我们更多更大的惊喜——希望如此。迄今为止,这是我儿子带给我最大的感动之一。
那天回来后,妻子就跟我讲了喜禾在“海底世界”的表现,睡觉前,我们又重温了一遍。前前后后妻子讲了很多次,我每次都会听到一些新的细节,比方前几次妻子讲时,就没有跟我说喜禾喂鱼时拿饼干是哪两根手指。我很生气,我这么有求知欲,她还对我留一手——我可是她老公!妻子讲述时我不断插嘴提问,问题都很脑残,比方:“他怎么看的鱼?”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睁眼看!喜禾固然神奇,但尚未神奇到闭眼也能看鱼的境界。我这人看问题一向很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