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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遥远的前方

http://www.sina.com.cn    《为爱朗读》 

  “但是妈妈在遥远的前方,不再回头。她去了别处。”

  ——帕特里夏·麦克拉克伦《旅程》

  我一直都很讨厌感恩节。除了一个撑得针都插不进去的鼓鼓的胃,我对这个以吃为主的节日再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当然了,我喜欢美食,但我不喜欢吃饱了还不停地吃。我也不喜欢火鸡,还有填在火鸡肚子里的东西(这也是一种食物,人们有时候更喜欢把食物放在尸体里),还有肉汁,越橘汁,通通不喜欢。还有,我们总是要从一个阿姨家到另一个阿姨家,虽然我认识的人每年也都要去别人家。近几年,我们开始在家吃了,可我还是不喜欢那些食物。所以我对这个节日从来都没有很高的期待。今年11月这个阴沉的下午也不例外。

  事实上,唯一稍微值得期待的事情就是阴沉的天空。三年前,我们最后一次去别人家过感恩节的时候,天上下着雪。今年似乎也有可能下雪。我喜欢雪。我有一副整个镇子里最好的雪橇,是上辈传下来的——雪板很光滑,每年都是山地越野时滑得最快的。我还有好几套夹克和围巾,上面点缀着白色的圆点,看起来特别漂亮。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搭配—— 一件亮蓝色夹克配一条印着独角兽的围巾——还把它们藏在床下了。把它们放在外面会弄脏的。我有强烈的预感:今天会下雪的。

  爸爸在外面打扫院子,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一闲下来就心慌。他干活的时候我也在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爸爸把落叶都扫成一堆,放在院子前面的时候,我就会跳上去,让这些叶子们知道自己有多大一堆,不过再多点可能会更好些。这给爸爸带来了打扫的动力。我每次跟爸爸一说,他就让我先下来,让他把活儿干完。

  我正站在树叶堆上玩,突然看到妈妈正搬着几个箱子到她的车上去。我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看着她拿着几个旅行箱,但我不明白她到底在干什么。我当时感觉自己就像侦探少年百科全书布朗(Encyclopedia Brown)一样,把一条条线索拼凑起来,揭开这个谜底。但是爸爸说他虽然也和我一样喜欢百科全书布朗丛书,但是这些书给了孩子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个神童知道的东西有些连我爸爸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博览群书的老师都没听说过。我知道揭开谜底是一个挑战,但是跟“百科全书”不同的是,我可没有一个像“小气虫”那样的狠角色来报复我,咬我的脖子。我需要闭上眼睛,凝神回想在每个故事的结尾“百科全书”是如何揭开谜底的。不过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妈妈在干什么了。这时我又想起来,“百科全书”在线索中断的时候才会闭上眼睛。所以我就继续观察妈妈的举动。

  起初,我以为妈妈之所以举动反常是由晚餐引起的。尽管只是一个小型的家宴(姐姐当时作为交换生去了德国,所以家里只有三个人),但在我想象中总归还是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准备的。没去给妈妈帮帮忙,我感觉很不安。跟去厨房比起来,我更喜欢玩树叶。但是妈妈似乎非常忙碌,似乎在做什么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那些箱子和我们的晚餐有什么关系。妈妈从别人那里借了锅碗瓢盆吗?也许吧。我的父母都不是经常做饭的人。我本以为爸爸会帮她搬箱子,但是他去了后院,很明显没有注意到妈妈在做什么。于是我决定,要给“百科全书”寻找更多线索。所以我进了屋。

  一走进父母的卧室,我首先注意到,通常妈妈的香水和首饰都是乱七八糟地放在梳妆台上的一个托盘里,现在却不见了。只剩下一只绿色的耳环,被我捡到了。妈妈是一个高中英语老师,这种耳环是她平时上班的时候戴的。我觉得每样她戴着上班的东西都会带有她学校的味道,一种令人安心的咖啡和香水的混合味道。我把那只耳环凑近鼻子,却什么都没闻到。于是我去找她其余的首饰。我的第一反应是首饰被偷了。随后我才注意到妈妈正蹲在床边,把她的书塞到箱子里。

  “你在干吗?”我问,突然发现房间变得好空荡。

  妈妈显然被我打扰了。

  “我正要搬走,”她说,“我们谈过这个问题。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在谈这个问题。”

  “没错,可是,今天就搬吗?”

  “现在就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无法阻拦——我知道她有一天会搬走的,她以前提过,甚至在选公寓的时候还问了我的意见。但是总感觉这件事离我很遥远,几乎就像一个假说一样:也许到我学会开车的时候她才会搬走。终有一天她会搬走的。

  “要感恩节的时候搬吗?”我问。

  印象中我记得她转过身对我说:“你不是不喜欢感恩节吗?”但实际上,我觉得她当时并不知道我不喜欢感恩节这件事。这是我后来说的。不喜欢感恩节似乎就等于不爱国,这让我有些负罪感。

  妈妈让我帮她把一些东西装在箱子里,我照做了,因为我不知道其他的还可以做什么。她的东西很多。妈妈搬走之后,我还记得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她所有的东西我都记得。到处都是箱子、袋子和一些杂物——东西太多了,甚至有些买了之后她还没有来得及拆封。因为东西太多,她的车装不下,所以她说明天再回来拿一些。这是一个小小的安慰。如果她的东西在这儿,那么也许她会决定留下来的。我把那只没有任何气味的绿色耳环放进了口袋。现在,不管走得多远,她都必须为了拿某样东西回来了。

  我们把箱子搬到车上,感觉这辆车比我印象中要宽敞得多。我们搬了很多趟,突然我发现妈妈还没告诉我她的新家在哪里。

  “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那栋公寓吗?离这里五分钟路程,在高中旁边。”

  “前面养着鸭子的那栋?”

  “不,有一个水池的那栋。”

  我真应该得到额外的奖赏,因为妈妈终于露出了笑颜。

  “我并不是真正的离开。我就住在这条路前面,那儿有一个水池,你可以拥有自己的卧室。”

  “有我的床吗?”

  “当然现在还没有你的床。我也没有床呢。以后会有的。”

  不知为什么,甚至在当时我就觉得这不太可能。妈妈连买一张床的钱都没有,更别说两张了。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负责花钱的,爸爸是负责挣钱的——尽管她是一所天主教学校的老师,薪水也颇为可观。但我们家的积蓄是负数。我不知道欠了多少债,但是根据家里电话响起的频率以及那个冷酷急切而又机械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出现的频率来看,我们可能欠了某个人很多钱。我从没见过爸爸买什么东西,所以据此我可以推断,妈妈惹上麻烦了,而且不管去哪儿这个麻烦都甩不掉。

  我正用胶带把箱子封起来,突然注意到妈妈没有哭。妈妈总是很爱哭,一张圣诞节卡片,一句善意的玩笑都能引出她的眼泪。所以没看到她哭我有点吃惊。我仔细观察着她的眼睛。妈妈的眼睛不大,眼珠是褐色的,有些浮肿——也许她之前已经哭过了?可是却没有眼泪的痕迹。妈妈干干的眼睛比她以前的眼泪给我带来的冲击更大。眼泪对妈妈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这双不再哭泣的眼睛引起了我的警觉。就像我看到的那些被她搬到车上的箱子一样,我也花了几分钟时间来重新理解这双眼睛。但是,当我最终想明白的时候,也到了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了,无牵无挂地离开。

  这不奇怪。爸爸妈妈很少跟对方讲话,争吵倒是家常便饭。但不管是哪种方式的交流,从来都不会有什么积极的作用。一件简单的小事,比如应不应该开空调,都很容易引发一场至少两个小时的紧张战争。妈妈不停地掉眼泪,爸爸条分缕析地陈述自己的观点,最后发现妈妈一点都不买他的账。由于我深谙辩论的技巧,所以我永远都会支持其中的一方,但是同时我会变着法地替他们俩都说好话。

  当我辩论的技巧更娴熟之后,甚至会帮妈妈掩护她跟其他男人打电话的事情。她是个伤心寂寞的女人。爸爸不在家的时候,那些男人就会打来电话,那些电话让我觉得客气得有点怪异;妈妈就会压低声音站在地下室的台阶上接电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见过这些男人,妈妈也不是用这些男人来向父亲炫耀什么。那些电话、邮件,甚至就算见面,很可能也仅仅是找个乐子罢了。

  当我们把最后一点行李塞进车里,把后备箱关上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男人中会不会有其中一个住在那个公寓里。

  “当然他会来做客,”妈妈说,“他”指的是她现在的男朋友,“但他不会住在那儿。”

  那就好,因为不管有没有床,我都不想让任何人占用我的房间。

  当妈妈开车驶出车道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最后是真的哭了还是在眯着眼睛躲避阳光——阳光正透过云缝照射下来。我期待下雪的美梦破灭了。于是我回到屋里,打开电视看一部很长的动画片——尽管我很讨厌动画片。

  半小时以后,爸爸进屋了。

  “你知道吗?你妈妈连一杯水都从没给我端过。”爸爸刚进门就开始对我说。他边摘手套边走到烤箱前面把它打开。看到里面空空如也,爸爸问:

  “怎么没有火鸡呢?”

  “啊?”我学着编小辫几个月了,现在终于编出了一条能绕过额头的漂亮的细辫子。

  “怎么没有火鸡呢?”他又问了一遍,“做这些东西不是很耗时间吗?”

  他看了看表。已经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或者说已经相当接近了。

  爸爸的疑惑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那你现在要做吗?”我问,手里还继续忙活着我的辫子。

  “为什么是我做?我刚刚打扫了六个小时院子,后院的活还没干完。你妈妈就不能干点活吗?她人呢?”

  爸爸向楼上喊:“现在图书馆已经是五点钟了!”

  也许你能猜到,任何父亲所在的地方,尤其是我们家都堆满了书,都统称为“图书馆”。爸爸用的这个词本身没有让我惊讶,但是他的举动让我惊讶了。这时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哦,”我说,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负罪感,“妈妈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那她什么时候做火鸡?”

  “不,她走了。搬出去了。”

  爸爸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一言不发地上楼去了自己的卧室。我听到他在上面走来走去,打开衣柜,拉开抽屉。我对这栋房子的每一种声响都很熟悉,所以当我听到爸爸站在窗前时,我知道他是在找妈妈的车。过了一会儿,爸爸下楼了。我把电视关了。

  “我们还要吃火鸡吗?”

  我打开冰箱,又打开冷冻室,把火鸡递给爸爸。

  “你知道这玩意儿该怎么做吗?”

  我耸了耸肩。我不想说不会,因为看起来做火鸡还挺有趣的,值得一试。再说我也见过别人怎么做。打开烤箱,把火鸡放进去,烤熟之后拿出来切开。很简单。不过爸爸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说:

  “我们做不了这东西。”

  我跟着摇了摇头。如果他觉得我们做不了,那可能我们就真的做不了。

  他把那具火鸡的尸体放回冷冻室,拉开旁边的一个抽屉。

  “吃肉丸吧。”爸爸干脆地说。

  “瑞典肉丸。”我更正爸爸。这道菜在我最讨厌的东西清单上榜上有名——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份清单可能很长——但是远远比不上我最喜欢的东西的那份清单,比如滑雪橇、戴围巾,等等,都是我喜欢的。

  “你觉得会下雪吗?”我问爸爸。

  “所有电视台的天气预报都没说有雪,”爸爸边说边把肉丸用纸巾包起来放进微波炉,定时3分33秒。我很确定肉丸的包装盒上没说有这种做法,但是盒子已经被爸爸撕烂了。

  我给自己倒了些牛奶,在餐桌旁边坐下来。爸爸把一些肉丸用纸盘子端上来,我用手抓着丸子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这些棕色的大丸子芯还有点凉。我注意到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我不是真的想吃火鸡。”最后我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也不想,”爸爸说,“我只喜欢土豆泥。”

  说完爸爸打开电视看新闻,我们沉默地继续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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